仔细一看,那床幔簌簌抖动,连带那床都吱吱作响。
大胆的嫖客也不大胆了,后退一步反手摸索着拉开了电灯。这灯一开后面的人胆子都大了许多,里面不管是鬼是人,灯开了肯定都跑了。
翠花上牙打着下牙壮着胆子走进去,大茶壶哆嗦着喃喃:“血,血,都是血……”
她定睛看着,那血,正滴滴答答从床上落到地面,已经在地上流了一大摊,大茶壶显然是摔在那摊血里了,满手满身都血淋淋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他被人杀了。翠花推着那嫖客蹑手蹑脚凑到床前,下多大决心闭着一只眼睛一把拉开了床幔,啊的一声惊呼那床幔又落下了,两个人哆嗦着僵在当地,不要说挪动脚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翠花才哆嗦着说:“怎、怎、怎么办……皇、皇军知道了怎么办?”
那嫖客早傻了,这时吭哧半天才说了句:“我,我先走了。翠花,你就当我今晚没来过。”转身一把推开她撒腿跑了。
外面的人还在往里涌,翠花大吼一声:“都别挤!刘二!快去报官!”
别看刘二平日里在妓女们面前横得不得了,知道里面杀了人早就吓得脚杆子都软了,这时还在门外面挨着,听老鸨子叫他去报官,忙问:“报哪里啊?好几个衙门呢。”
翠花火了,骂道:“娘希匹你是戆头还是被老水牛踩了脑袋?当然是报警察局啊,皇军来了你还说得清楚吗?你会日本话不啦?”
刘二呼哧带喘地跑着走了,胆小的客人们也早跑得一干二净,就剩几个二百五愣头青还等着看热闹。过了一顿饭工夫,外面警笛哨子一片乱响,一队警察咔咔跑着进来,领头的队长就是苟六壬,哈欠连天衣裳扣子错位骂骂咧咧地进来,张开喉咙就喊:“老鸨子呢?把老鸨子给我叫出来!”
刘二赔着笑脸把他让到大堂当间一个桌子上,一个胆大的妓女巴结地张罗着斟茶摆果碟儿,那苟队长也不坐,一脚踏在椅子上摆出山大王架势,手里的王八撸子在桌上点着嚷嚷:“娘希匹的叫你们老鸨子乖乖过来!”翠花哆嗦着好不容易在刘二搀扶下挪到他面前,队长抬眼一看,好家伙嘛,一张一筒的脸粉渣子掉得满脸白一片黄一片的,描得弯弯的吊梢眉已经残缺不全,猩红的嘴唇哆嗦着像两条蠕动的肥虫。他不禁心生厌恶,骂道:“你个老鸨子老也罢了,这么丑半夜出来吓人啊?吓死人要偿命的知道不啦?幸亏大爷我胆子大,胆子小的还不被你吓阳痿了啊?”
翠花下得楼来心里稍微定了点儿,被苟队长左一句老鸨子右一句老鸨子本就说得上火,这会儿听这话越来越难听,终于忍不住堆出笑脸来冷冷说了句:“哦哟,大爷看来也是堂子里的常客嘛,怎么就没常来我家坐坐呢?我叫最好的姑娘陪你啊。”
“臭娘皮的现在都时兴玩女学生了,谁还逛你们这种下等堂子?快说,半夜三更的报案说杀人了,谁杀了谁了?现场在哪里?”
“大爷啊。”老鸨子就是老鸨子,一听这家伙果真是个惯会嫖妓的家伙,翠花顿时浑身的关节都上了转轴似的贴着他扭动起来,把个肥肥的胸脯在他肩头挨挨擦擦地说:“大爷喜欢女学生啊,我这里也有下海的女学生啊,还是大户人家出身呢!”说着扬声喊道,“若凡!过来!”
人们东张西望,不知道谁是这个若凡。只有刘二颠儿颠儿地跑上楼去,连拉带扯地拖出一个穿着睡衣裤的女人来。翠花巴结地说:“大爷,赶明儿我让她换了学生装来伺候您。”
苟队长斜眼看了一眼被拖过来的女人,白白净净一张脸,长相不算出众,紧闭的眼睛和嘴巴显出一分倔强,却也是这分倔强打动了他,伸手摸了摸她脸蛋儿,笑道:“好啊,从今天起就不许她接别的客,老子要包了她。”
翠花谄笑着附在他耳边道:“大爷,她还是个雏儿呢,您要包了她,可真是她的造化。”
那女人在刘二紧扭着的手里挣扎了两下,紧闭着的眼里落下泪来,却是紧闭嘴一句话都不说。警察队长抬起她下巴打量着,猥亵地笑道:“老子不信你这染缸里还能拉出白布来,雏儿?笑话!”
“真是没开过苞儿的,前天才买来,这不饿了两天了,还这么拗呢。”
苟队长这才点点头说:“废话少说,看看现场吧。”
咯吱咯吱的楼梯被大皮鞋踩得嗵嗵响,杂沓的脚步声朝楼上响去。本想看热闹的二百五们看这警察队长的架势,蔫出出又跑了几个,剩下大多是妓院里的人了。他们没处跑也没处去,只能待在这里等结果。
翠花一路陪苟队长上楼,赔着笑脸问道:“队长贵姓?怎么称呼?”
“哼,我姓苟,叫我苟队长。”
“哈,苟队长?苟队长好啊!”
“别觉得我这姓有趣,我的名字更有趣——苟六壬!甭管你多高贵多下贱,都归我遛!老鸨子,乖乖跟我遛着。”这话惹得一片笑声,只有翠花听出了里面冷冷杀机,后脖根上泛起一阵凉丝丝的意味。
进得怜香阁,他一挥手掩住口鼻,先看了一眼满地哩哩啦啦的血渍和满地的血脚印,囔着鼻子命令属下:“保护现场,把这些脚印都拍下来!”
一个瘦麻秆背相机的警察发愁地说:“队长,这现场……已经不成样子了,简直像赶了一群马踏过。”
“屁!你当我瞎子啊?拍!”他说着走到床前一把拉开床帏,顿时做恶心欲呕状。
闪光灯下,一具赤裸的男尸横在床上,两眼圆睁一脸似哭似笑亦惊亦怖的神色,只有脖子上一道不大的伤口翻着,顺着伤口朝上望去,一道血迹飚在床帏、帐顶。一张纸条遮着他已经萎靡的私处,苟队长小心地拈起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汉奸下场!新四军锄奸队。”他把纸条揣到兜里。
一个女人,也是赤身裸体的,双手抱膝蜷缩在大床一角瑟瑟发抖,身下已经是屎尿横流。那男人的头,就浸泡在那黄色污浊里。
苟队长到底是苟队长,此情此景也没吓到他,他仔细端详着男人,后退了一步大吼道:“封锁春香楼,所有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顿时鸡飞狗跳一片惊呼哭喊,春香楼里乱成一片……小上海后院的阁楼里,罗影一直来回转圈不肯睡下。罗芳笑道:“怎么了?
跟丢了魂似的?”
“怎么还没有枪声呢?是不是还没动手呢?会不会失手?不会反而被人做了吧?”
“小傻瓜,你相信他吗?相信就安静坐下等,你转得像只陀螺知道吗?”罗芳知道张亮去执行任务了,她没有告诉罗影,这种任务锄奸队肯定还有其他同志配合策应的。
天亮了,罗影熬到平时的钟点去了何记酱园,耐着性子听小狗子说完他认为重要的琐碎事情,才如往常一样去了后院。一眼看见张亮挥着大扫帚在扫院子,一颗心终于落到肚子里,笑嘻嘻走过去说:“张哥早!早说了你不用干这些杂活,看着工人干就行。”说话间已经走到他身旁,悄悄问道,“昨晚怎样?得手了吗?”
“小菜一碟儿!”张亮低声说。
“你确定?”
“确定而且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