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要是不打仗,我上海滩一个小买办,日子也算滋润。有吃有喝,娶不了阔小姐娶个体面齐整的也不是难事。手上不沾人血,最大的坏事无非是坑几个戆头商人,嫖几个戏子婊子。”
何大头从裤兜里掏出一瓶清酒,两个人坐在坟前你一口我一口地吹着瓶子,看着太阳一点点移过头顶。
“是啊,要是不打仗,我,一个大阪的小商人,逛逛酒馆,泡泡温泉,搂着老婆儿子,赚点小钱足够家用。多惬意的日子啊,该死的战争!”松木叹一口气接过何大头递过来的酒瓶灌了一大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仰望太阳,那个在阴霾天空中若有若无的白太阳。
空中,风在若有若无地叹息。一个小小的旋风从墓旁扫过,飘飘摇摇地掠过一片小草。那些随风摇曳的芳草,那些光影婆娑的树丛,无语频点头。
罗芳去了上海,张震还在休假,心里却惦记着佐藤和四三一的动静,带着几个人在城西闲逛。他打发浩子道:“这天真热,去!上小上海弄几坛酒来,外带下酒菜!”说着眼睛溜着路过的一个漂亮小媳妇吹上了口哨。他一转眼见浩子还站着没动地方,怪道:“怎么还不去?”
浩子嘿嘿嬉笑着不好意思地伸手道:“队长,您还没给钱呢。”
“嘿!我说你小子啊,你是小上海的掌柜吗?跟我要钱?老子喝口酒还要钱?跟张老板说,记我账上!”
浩子一摸头道:“是啊!我这猪脑子!小上海换老板了,那刀子嘴不在了!”
哈哈大笑着一溜烟儿颠儿了。
张老板一伙人又聚集在小上海二楼雅间里,靠窗的张小开说:“浩子来了,我下去看看。”
张老板伸着脖子屏着气儿,倾听楼下动静。
“小凳子!给爷来两坛好酒,几个下酒菜,张大队说了,记他账上!”
小凳子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儿说:“浩子大爷,我家猫儿不在了您老声气儿都大了。”
“嗨,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说话呢?”浩子嬉笑着在小凳子头上拍了一下。张小开已经走下楼来,他一副公子哥儿的架势甩给浩子一支烟:“浩子,又给你们大队长跑腿儿呢?”
“嘿嘿,张哥您好。小弟我只要别被派出城打仗,别说给大队长跑腿儿,就是倒马桶我也干啊,您说是不?”浩子嘿嘿笑着,倒也不生气。
“这话倒也对!”张小开大拇指一竖在他耳边轻声说,“老弟,聪明!”张小开搂着他肩膀边说边聊捡着窗边安静的座位坐下。
浩子眼珠子转着悄悄道:“张哥专门从楼上下来是想打听佐藤吧?听说那小掌柜不知怎么换了个别的小姑娘,这小娘皮气性大,半夜自个儿拿剪刀划花了脸一索子吊死了!”
“啊!死了?!那老佐藤怎么说?”张小开惊得一头汗唰地淌了下来。
“奇怪了,听说老佐藤很伤心地叫何大头带人把小娘皮好好埋了,倒没发火。”他看一眼张小开额头的汗珠子噼噼啪啪往下砸,狐疑道,“感情那小娘皮是你帮小掌柜换的?”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张小开拼命摇晃着双手低声说道,“胡吃胡喝可不敢胡说,这是要命的事,和我没一个铜板的关系。”
“瞧你那熊样儿,老佐藤都不追究了,你怕啥啊?”
“你真的确定不是小掌柜?”张小开追问着。
“肯定不是。虽然脸划花了,但这小娘皮和小掌柜绝对不像。”浩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还是个烈女,死得惨啊!最可恨还是被老佐藤开了苞才死的,临了儿也没保住贞洁。可惜!”
“你知道何大头把她埋哪儿了吗?这么烈性的女子倒值得钦佩,我得去祭奠一下。”
“挺风流啊,还怜个香惜块玉的。”浩子笑道,“早上我听何大头打电话给松木,叫他们那边派几个劳工出来挖坑,估计就埋西门外乱葬岗了。”说话间小凳子把他要的酒菜拿来,他提着食盒一溜烟儿走了。
傍晚时分,张老板张太太和张小开莫老板几个相约着去祭扫那个小哑巴。残阳如血中,山丘上一座新坟,写着“何茉莉之墓”的墓碑让他们头皮发麻。驼子摆好了祭品,几个人站在墓前,张老板拈了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嘴唇翕动着喃喃说:“小哑巴,你没爹没妈没亲人,我来送送你。到了那边别记恨我,我没想你会送命,都是小鬼子惹的祸。”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莫老板瓮声说:“本来长辈不该拜小辈的,总是你替她去了,也算我们一个子侄,死者为大,我也送送你。”说着也上一炷香。
张太太默默上香,双手合十喃喃念佛道:“阿弥陀佛,早生极乐。不要怨我家老爷,要怨就怨这该死的世道,怨天杀的小鬼子吧。阿弥陀佛。”
张小开和其他人团团围着烧了一堆冥钞说:“小哑巴,走好,明年清明我们还来看你。”
团团青烟纸灰随风飘荡,一个尖利的童声远远唱着:“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啊哦!”很寻常的童谣却唱出几分愤怒几分悲伤,凄厉得如利刃裂帛,厉鬼缠身。血红残阳里瑟瑟风动树摇,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袭来,张太太不禁朝歌声处望去,一眼看见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儿牵着一头水牛站在远处朝这边唱着,只是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孩子哪儿有点眼熟。她眯着眼仔细端详,他一低头破草帽遮颜,牵着水牛佝偻着肩膀走了,夕阳没入乌云的小山冈上,瘦小背影那么孤独凄凉。
她喃喃道:“走好啊,孩子,走好,走得越远越好。”
初夏的天气,人们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云,都觉得脊背上发凉,瑟缩着散了。
暮霭四合,晚风吹拂青草,牵牛的牧童站在新坟前,默默看着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妹妹,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替我死,我为你活!我要报仇!”她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朝城里方向扔去,“老佐藤!总有一天!我要你血债血还!”
盘旋的乌鸦怪叫着飞走,夜色渐浓,乱云飞渡,茉莉冲着鸦群大叫:“茉莉死了——带她走吧——”
仿佛是老天的回应,天边亮起一道道鞭挞夜空的闪电,一声声炸雷滚滚而来,像怒吼的战车隆隆滚过。至暗之处,是阿英喷着怒火的眼睛,新的暗瞳诞生了!
茉莉死了,阿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