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岚幽幽的声音像紫金山麓暮春的风,悠悠地穿过时空。
“潇潇,你知道什么最招人恨吗?是你好不容易得到最珍爱的东西,然后又被人夺去了。”
“嗯,你最珍爱的是家、是父亲,可他被日本人逼死了,他们成功激起了你的愤怒和怨恨。”
“是。如果说之前我帮罗芳送情报打听消息多半出于义气,父亲的死让我与小日本不共戴天!”
头七刚过,小上海饭店门前挂着白纸灯笼,茉莉每天不忘给继儒爸爸的灵位添香。
爸爸死了,妈妈崩溃了,心里痛到极处却说不出来,生活还在继续。饭店没有温玉莲当垆卖酒,她必须撑起来,白天忙里忙外,晚上跟胡管家学记账,她要帮妈妈撑住这间店,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失去这个家。
留声机里花旦咿咿呀呀唱着,店堂里几乎坐满了客人,她满堂跑着招呼,有客人叫道:“小掌柜,结账。”
“好咧!您稍等,马上来了。”茉莉脆生生的声音在客人们的呼喝声中显得很耐听。客人们彼此打听传递着这小小店老板的悲惨身世,有些大方客人会在付钱时说:“不用找了。”茉莉会回报一个甜甜微笑,但细心人会发现她在笑的时候一双眼睛里充满悲伤。
佐藤依然坐在靠窗的独座儿上,那里已经成了他的专座。他冲何大头说:“叫小姑娘来。”
自从何继儒去了,何大头俨然成了小上海的主人,无论有没有人听他的都在店里趾高气扬地吆五喝六,此刻他正在高喊:“茉莉!茉莉!”
茉莉正给客人上菜,听着何大头的叫声心里别提多腻歪了,更别提还是为了那个该死的老鬼子叫自己,可嘴里却答应着:“稍等,马上就好。”
客人听到何大头的鬼叫敢怒不敢言,使眼色叫茉莉赶紧去,她只好跑过去,老佐藤命令道:“拿酒来,还有下酒菜。”
茉莉默默走去后厨,双手颤抖着转来转去,恨不得找点毒药下进酒菜里,可惜什么毒药都没有,气得她在醉蟹里吐了两口唾沫又用筷子翻了翻重新摆盘。胖大厨把手探进腋下使劲搓了搓,把些麻麻渣渣的东西扔进酒壶,茉莉总算是偷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一会儿,这些加料酒菜就被她用大托盘托着送给了佐藤。
她默默地上菜、斟酒、退下,自始至终眼皮也没抬一下。佐藤看着她白皙细嫩的手臂、脚踝,不知怎么有种心疼得想咬一口的感觉,他的目光追随着她,面目开始变得狰狞可怕。茉莉头也不回地走着,宽大的裤脚呼扇着,白皙的小脚丫踏着木屐,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她感觉有个邪恶的东西黏着自己,脊背上发凉。
何大头轻轻喊了声:“太君?太君!”
佐藤把目光从茉莉身上收回来,不满地哼了一声,接过他殷勤递过的筷子,夹了一块醉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半只醉蟹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对何大头说:“你,坐下。陪我喝酒。”
佐藤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闷酒,加了料的酒菜并没让他感觉有什么不妥。自从被横田大佐臭骂后,他知道宁城特务机关长的位置是无望了。好在何继儒死后新商会会长是吓破胆的张老板,把这月的商业税和自己的份例乖乖送了来,也算是略平心气。但他也真正领略了宁城人的桀骜不驯,那是一种看似柔弱绵里藏针的抵抗,一阵风起,全城罢市罢课了;一阵风过,如水影晨雾无处抓挠。这背后肯定有人组织、策动,却偏是毫无线索。
横田的咆哮在耳边回荡:“你必须把宁城的抗日分子挖出来!确保浙东地区大日本帝国的地盘稳固!”这些天他利用自己多年在上海等地的人脉,搜罗招募之前用过的日籍外围特务、浪人,又在宪兵队里挑了些机灵士兵,亲自进行特工培训后补充进特高课谍报队。何大头招揽的那十几个侦缉队队员虽然为上次的拉网行动提供了不少线索,可从这次抗捐看,显然还有真正厉害的潜伏者没挖出来。
此刻他端详着何大头,比他哥何继儒天差地远,可惜那个痨病鬼被自己气死了。他对何大头这种人从心底里看不起,但又不能不用。他斟一杯酒,缓缓地说:“何桑。”何大头立即欠身哈腰道:“太君。”
“坐下,好好陪我喝酒。”
何大头坐下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还是一副恭听吩咐的样子。佐藤皱皱眉,继续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夹了半只醉蟹放在何大头的小碟里,语重心长地说:“何桑,你是我朋友。宁城,抗日分子很多,要想办法挖出来。”几句话让何大头简直受宠若惊,一直与佐藤说日语的他张口冒出一句中国话:“是!抗日分子太坏,都该死!”在旁边桌擦桌收拾的茉莉听了心里一紧:鬼子又要害人了!不禁眼睛朝佐藤斜睨过去。
佐藤道:“再去找人。现在侦缉队人太少,我要敢打敢杀又这里(指指额头)好用的人。”
何大头一听,好事啊!马上嘚瑟着说:“太君,这事找我就对了,这地面上的人我都熟,谁能为皇军效力我一眼就知道。您要几个人?”
“多多益善。十人一队,先拉四队。发枪、发饷、发衣服。不过,要真正替皇军做事的人!混进奸细……”他狠狠地甩出一句话,“你也连坐!”此话一出,顿时给何大头火热的脑袋上泼了一瓢冰凉的水,连脊背都凉飕飕的,他倏然明白,这花活儿玩不得,得找那些真正只认钱没天良的地痞恶棍。他赶紧整肃面容说:“是,是。我连坐、连坐。”
茉莉上菜,见何大头的腿簌簌发抖,飞快地瞟了他们一眼,把菜一盘盘放好,略站了站,看他们没有新的吩咐,说的日语也听不懂,转身走了。
她正发愁要怎么套出何大头的话,没想到这小子狗肚子存不了二两热油,晚饭时就找了狐群狗党来把中午佐藤的话全抖搂出来,嘚瑟着开始拉人头。这消息没隔夜就传到了罗芳耳朵里,她琢磨了一会儿,用削得极细的铅笔把情报写在一张极薄的绵纸上。写完检查——左手写的仿宋体,字迹毫无特点,情报内容无误。她把纸条细细卷起,塞进一支细竹管用烛泪封好,交给了茉莉。
第二天一大早,茉莉挎着菜篮带着伙计又去了江家湾……当天下午,宁城抗捐事件中出头露面过的积极分子都接到了撤离通知。
佐藤办公室,何大头领着几个相貌或猥琐或粗豪的人,静等佐藤示下。佐藤一一问了各人简历,其实几个混混压根不知道啥叫简历。只是胡乱说了自己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当佐藤问到谁有啥能耐时,一个自称浩子师弟的家伙居然不知好歹地把文件柜的密码锁给开了,和尚打扮的那个把自带的一块榆木寸板啪地一掌打断,猥琐的那个说:“太君,我啥也不会,不过只要我见过的漂亮女人哪怕再过几个月都认得出,连她身上的味道都不会嗅错。”只有那个赵小六子立正报告了军人履历,剩下的两个就只会撸袖子表忠心拍马屁了。
佐藤听得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也都算是术业有专攻,于是说:“何桑,你去领他们填表,等我审查结果。”
连着三天,何大头陆续领来了二十来个人,佐藤仔细研究了他们的资料,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群渣滓,但是一群有用的渣滓。他们是恶霸、讼棍、逃犯、地痞、流氓和小偷,有奶就是娘,具有反社会人格,不在乎杀人,对宁城的一切很熟悉。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姓赵的兵痞,够狠、够胆量,军事素质高。这些人只要你给他们杀人的权力,都会很乐意运用,虽然坏,但拿来对付抗日分子却刚刚好!他阴险地笑了,以毒攻毒,以华制华,高!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浩子盯梢过的新四军征粮队长。两次派人跟踪追捕都被他溜掉了,还伤了自己两个手下。佐藤决定只要他再出现就让浩子带谍报队精锐去追捕,抓活的!
至于那些渣滓,先送进特高课谍报队进行了严格甄别和简单训练——除了身世背景调查外,让他们参与搜捕、拷打抗日分子,考查其对大日本帝国的忠诚度,过关了就每人一套黑色香云纱裤褂、一支王八盒子呼哨上街了。佐藤给他们的任务是搜捕抗日分子维持治安,把打探到的抗日分子和可疑人员都在何大头那里汇总上报。
没几天效果就出来了,这些从宁城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地痞流氓对各自地盘了如指掌,只要钱给到位了就有比狗还灵敏的嗅觉、比鹰还敏锐的眼神,为之前的抗捐风潮提供了丰富的线索。当然里面有不少是瞎蒙和敲诈,但也许有真的大鱼。抗捐事件让佐藤栽了个大跟斗,他咬牙切齿地决心一雪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