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头咧嘴笑着作势要揍她,笑骂道:“嫂子,茉莉这丫头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温玉莲笑嘻嘻地说:“你要赊账,还要人家伺候,还要骂人家,她要差一点还不被你吃了啊?”
一片笑声中茉莉认定自己诳出来的是确切消息,开心极了。晚上,她借给罗芳送水,偷偷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罗芳。
罗芳仔细听完,感激地把她搂在怀里,疼爱地说:“谢谢你,肯定会有好多人逃过鬼子作践呢。”
第二天一大早,茉莉看见何大头坐着鬼子摩托车威风凛凛出了宪兵司令部,一队鬼子和一队伪军列队跟着,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等在大门外的十几个穿便衣的侦缉队队员屁颠颠地跑在最后。
过午,茉莉就不时瞄一眼外面,心里不停打着小鼓。她怕,不知道三溪坪的人有没有被鬼子杀,东西会不会被抢走。又害怕万一鬼子啥都没抢到,二叔会不会猜到是自己走漏消息。一下午就在胡思乱想中过去,择菜扔掉了菜,拖地踢翻了桶,擦桌子筷子撒一地,给客人斟茶倒人家手上,气得温玉莲直骂:“想什么呢?魂灵被猫拖去了吗?!”
一直到天傍黑,听到外面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她赶紧溜到门口望去,鬼子兵倒是整整齐齐的,只是脚步声没早晨踏得那么响了,一队伪军东倒西歪的,赶着一头牛,牛背上驮着口袋,还有人手里提着包袱和活鸡。她窃笑着转回身来,神采飞扬。
不大会儿,何大头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一进门带进一股汗酸臭味,灰头土脸的,惹得一店的客人侧目而视。茉莉故意走上前去说:“二叔呀,今朝清乡灵不啦?我去帮你打水揩面,你要吃点啥?老酒要喝吗?”
何大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茶杯也不管是谁的残茶就咕咚咕咚喝了,把茶杯往桌上一蹾骂道:“小赤佬,少来!老子今天不知道触啥霉头了,白跑一趟三溪坪。娘希匹的,人跑得一个不见,皇军大大的生气!还好那个村长最后给找了点粮食,张胖子又冲到坳里抢了一头牛回来,要不真就白跑一趟。”
茉莉尖声叫道:“妈妈!二叔没酒钱啦!”
何大头骂道:“小赤佬喊什么喊?小心老子把你卖了换酒喝!”
“何大翻译官,怎么冲我家小茉莉发这么大火?酒钱没了不要紧,人味儿都没了怎么好?”温玉莲斜倚在柜台上,不凉不酸地丢出一句话,引得人一片附和。
张小开讥笑道:“大日本皇军的翻译官,了不得啊,拿小丫头撒气,厉害!
大大的厉害!”
其他客人七嘴八舌道:“人家何大翻译官是神气!卖个小丫头算啥?没准儿一高兴把自己老娘都卖了!”
“跟着皇军就是胆子壮!欠人家酒钱还这么横,青天白日的就要卖人家孩子!”
“是啊,从来都是听说欠债还钱,只有债主卖欠债人家孩子的,现在厉害了,欠债的可以卖债主孩子了,什么世道!”
自从鬼子占了宁城,人们从来都不敢乱说话,生怕被鬼子知道不得好死。这俩月看着形势似乎和缓,鬼子除了发良民证收捐课税外似乎也没太作恶。尤其是那老佐藤,每日里穿着身和服笑眯眯的在大街上转悠,询问商品价格和生意好不好,遇到那些胆大的小孩子围着他还会发糖,让记者拍了照片登在宁城的报纸上。于是人们有几分安心了,开始过着顺民的日子。但那太阳旗和亮闪闪的刺刀仍然横亘在每个人心头,好不容易有个宣泄的口子,就都顺着流出来了。于是,店里拿何大头开玩笑的、讥讽的、撂风凉话的,乱哄哄一发不可收拾。
忽然,笑得前仰后合的茉莉发现门口一道阴森森的目光射进来,她大喊一声:“佐藤先生来啦!佐藤先生请进!”顿时店里一片静默。何大头首先转身冲门,朝佐藤一个九十度鞠躬。
佐藤已经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他阴沉着脸看也不看茉莉径直走进店里,不像往常那样拣个靠窗的单座儿,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到了正中那桌的主位上,双手扶桌很是威严。各桌的客人纷纷朝温玉莲招手结账,佐藤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家又都僵住了。
“你们,都是大日本皇军治下的良民。可是!你们今天的表现不像良民。我听说,江南是文明的地方,都是谦谦君子,待人有礼。大日本帝国,在唐朝就派留学生来学习中国文明。但是,”佐藤威严的语音忽然提高了八度,“今天你们不文明!”
他站了起来,带着凛凛杀气围着一张张桌子转着,转到谁面前谁都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缓缓走到张小开跟前道:“你说他大日本皇军的翻译官拿小丫头撒气,他撒什么气了?”又走到另一个客人面前说,“你们口口声声说他仰仗大日本皇军的威风在这里胡闹,他干什么了?”所有人噤声,明知佐藤就是要借这事立威,但谁都不敢吭气儿。佐藤转了一圈,坐回到桌前,指着何大头点点自己旁边的位子沉声说:“你,坐下。”转脸对呆站在门口的茉莉说,“你,打水伺候他洗脸。”茉莉吓得脚不沾地赶紧去了。
佐藤这才抬脸静静地盯着温玉莲看了几秒,直盯得她花容失色才喝道:“上菜!”
温玉莲哆嗦着怯怯地问:“先生想吃什么?”
“好吃的,统统拿上来!”佐藤阴沉沉地低喝,温玉莲弯腰答应着一溜儿小跑去了后厨。佐藤黑着脸看茉莉伺候何大头洗脸,那纤细的手腕、白皙修长的手,都不能帮他平息心里的怒气:这些可恨的支那人,对他们再好,在心底里都不肯当顺民,良心都坏了!你们看不起给皇军干活的人,我非要抬举他给你们看看!
看着他瘟神般的脸色,张小开朝温玉莲招招手把饭钱放桌上,朝自己几个客人使个眼色想偷偷溜走。
佐藤轻轻哼了一声,瞪着他们阴沉沉地说:“坐!都不许走!”
这可把大家吓尿了,不让走……会不会抓去劈了?腿一软,都瘫坐在椅子上。
张小开脸色刷白还嘴硬:“我、我吃完了。”可说话声已经带着颤抖,上下牙碰得直响。
温玉莲见大事不妙,忙让茉莉把菜一盘盘端上来,什么糖醋莲藕、凉拌青瓜、醉蟹、糟鱼、肴肉、豆苗等等,红黄白绿错落有致地摆满了一桌,都是佐藤平日爱吃的。她自己捧着个酒坛子蹑手蹑脚走过来轻轻放在桌上,媚笑着看一眼佐藤。
佐藤用鼻音哼着说:“打开,斟上。”她乖乖照办,看他无话这才悄悄退下。
茉莉把何大头洗脸水端下,温玉莲戳戳她说:“去,跟前伺候着,小心点儿,别招惹了他。”
茉莉点点头走过去悄悄地站在佐藤身后,轻轻添茶斟酒,努力降低存在感。
何大头这才反应过来——佐藤是在给自己撑腰!忙一脸谄笑小心陪着,佐藤举杯他便赶忙举杯,佐藤夹菜他也去夹菜,还不时牛哄哄地瞥一眼周遭。可满店堂死了爹娘般哭丧脸的看客破坏了气氛,这闷酒让佐藤喝得索然无味,那酒劲儿全钻到心里,带了几分酒意的佐藤筷子一拍厉声说道:“宁城,是大日本皇军的天下!你们,告诉所有人!”佐藤伸手朝店里所有人一划拉,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说,“必须效忠日本天皇,做大日本帝国的顺民、良民,像他一样!”他指指何大头,何大头赶紧站起来朝佐藤一躬,又朝其他人一挺腰杆,用威慑的眼神扫视着他们。
佐藤继续厉声说:“否则,格杀勿论!”他伸手把酒坛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张小开脚下,酒水溅在他身上、脸上,吓得他跳了起来。何大头狐假虎威地拔出王八盒子往桌上一拍,右脚踏在了椅子上。佐藤阴沉沉盯着张小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下次,就不是砸酒坛了。我知道你们不服,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不服的下场!”他傲视着所有人,空气都结冻了,大家全都噤若寒蝉。
茉莉以为他摔完酒坛子该走了,没想到他却慢慢坐下来,缓缓伸手抓过一只醉蟹来,拔下一只蟹爪看了看塞进嘴里,低头认真仔细地吃着,一只蟹爪又一只,整间店里,只听到他咔咔的咀嚼声和喝酒的咂嘴声。
茉莉蹑手蹑脚又去搬了一坛酒来,怯怯地给他打开,斟上。佐藤的眼神恍惚了,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东京的四月,富士山下樱花烂漫,他和妻女一起看樱花,泡温泉。醉眼蒙眬里,小女儿的笑脸很快和另一张白皙的小脸模糊着重合,他呢喃着:“由美,由美……”他摇晃着站起来,一把将茉莉拉到怀里,摁坐在腿上,脸埋进她脖颈里狂嗅那淡淡女儿香。茉莉发出尖利的惊叫,伸手朝他脸上抓去。他的酒顿时醒了三分,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大骂一声:“混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略带踉跄地走出去,何大头赶去扶着他。
佐藤这场酒喝到半夜,所有人也就毕恭毕敬陪坐到半夜。
这场戏,罗芳只看到最后一幕,她去联络点听消息,等到关城门张震也没回来,佐藤高唱“看花去”踉跄过马路时,她正走进小上海店堂,见茉莉抱头坐在地上发抖,温玉莲脸色煞白站在柜台里还没缓过神来,客人们都看着佐藤的背影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