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是因为怕肚子饿。他也想在地头疯跑,可是跑了几回,肚子都是饿得更加厉害了。为了不那么饿肚子,索性就不动。
何文听不懂李铁柱呜哩哇啦地在广播里说些什么。从头到尾听了个遍,一字不落,却只记住了改革开放这个四字的组合词。记住这个组合词,完全是因为它出现的频率高。不到十分钟的广播,这个组合词少说也出现了五六次。不过记住这个组合词,何文的肚子该怎么饿还是怎么饿,不如专心地多吮几口手指来得实惠。
转过年,还是给苞米地薅草的时候,还是坐在地头,广播里还是吱吱地冒着带着喇叭的铁锈味和李铁柱挠头发挠下来的头皮砸到麦克风上发出的杂音。这次说的不是改革开放这个四字的组合词,而是说“包产到户”,是另外一个四字的组合词。何文还是听不懂。听不懂,这回倒是不吮手指了,钻进地里,扒地里长出来的小根蒜吃。
何文吃小根蒜吃得正起劲,赵大壮带着他三叔家的弟弟赵亮凶着脸走到何文的跟前,一把抢下何文刚扒出来的一棵大个头的小根蒜,抖了抖小根蒜上的土,再拿袖头揩了一把,塞进嘴里,吃了。
赵大壮是赵清明的儿子,比何文大五岁。正如他的名字,赵大壮长得膀大腰圆,比村里同龄的孩子要高出大半个头。之前说那个时候的陈家村里,十户有九户半人家吃不饱饭,剩下的那半户能吃饱饭的人家,就是赵大壮家。赵清明自封了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起初村里有几户人家有意见。
可是没过几天,有意见的人要么是夜里莫名其妙地被狠揍了一顿,打得乌眼青,要么是家里的柴火垛半夜着了火。意见最大的陈建国,被诬陷企图偷杀生产队养的猪,挨了一顿胖揍不说,还跟着何天林一起挨批斗。眼瞅着当出头鸟的都被赵家人报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赵清明自封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赵家人别逼人太甚,凡事能忍也就忍了。
赵清明当上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把原来的会计,也就是被赵清明诬陷企图偷生产队猪的陈建国,给撤了职,让他的二弟赵清海接手会计的活。
赵清海不懂会计的活。岂止是不懂,简直是连最简单的乘除法都不会,就是两位数字的加减法也得计算五六分钟,还不保证能算对。不过,不懂不要紧,可以让李铁柱当助理。要紧的是得把生产大队革委会会计的权力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生产队长也换了人,叫王丽娟,是几年前从大石头沟村嫁过来陈家村的,丈夫去年给生产队炸石头的时候,被石头砸坏了脑袋,成了傻子。王丽娟虽是外村人,虽然不姓赵,也不是赵家人,却跟赵清明关系不一般。村里人几乎人人心里清楚,赵清明看上了王丽娟。
王丽娟确实长得比赵清明的老婆要好看得多,年纪也好。王丽娟的丈夫叫钱远途,原来是城里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从抚顺城下派陈家村的。钱远途虽是城里人,却只念过四年书,比李铁柱还少念一年,不过,钱远途的学问和见识比李铁柱要强出十倍,就是识字也比李铁柱多识得好几百个。按理说,钱远途是当生产大队革委会广播员的最佳人选,可是李铁柱他妈想让李铁柱当这个广播员,就找赵清明开后门。赵清明倒不是怕村里人不服气,完全可以搞一言堂,直接任命李铁柱来当广播员。可是如果能够既达到目的,又能让村民们信服,甚至还可以顺便树立一下他赵清明处事的公平公正形象,一箭三雕的事情,干起来又并不麻烦,一句话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赵清明想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拍手佩服自己的说辞:原本是应该让钱远途当这个广播员的,但他是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是来体验生产队生活和农民种地劳动的。要是让钱远途当了广播员,那他来咱们这儿岂不是白来了,而且对他以后的前途也不好。
明明是出于私心,以权谋私,却硬生生说成了是为别人的前途着想。
即便如此,赵清明还是觉得钱远途的存在是一种威胁,又硬生生让他跟着生产队人去炸石头。也正是因为炸石头,好好的一个知识青年被炸成了傻子。
王丽娟是在钱远途被炸傻半年多以后,跟赵清明好上的。她和钱远途都不是陈家村人,在村里又没有亲戚帮衬,若是不能找个靠山,本来就吃不饱的日子,家里的顶梁柱又傻了,没有了劳动能力,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人了。王丽娟当初嫁给钱远途,一来是因为钱远途确实长得好看,细皮嫩肉,皮肤白净,又有文化,一脸的书生气,不像村里那些男人,看上去既粗糙,不解风情,又没有文化;二来是考虑到钱远途是从城里来的,王丽娟和与她相依为命的妈都坚信,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内,钱远途还会回到城里,自然也会把她带进城。王丽娟她妈找红石沟村的王瞎子算过,说钱远途几年内肯定能回城,而且回城后能当大干部。能当多大的干部呢?王瞎子搓了搓手指,王丽娟她妈会意,给王瞎子塞了六个鸡蛋。王瞎子说,能当县太爷。王瞎子是那时候榆树乡乃至新宾县出了名的狐仙。
王丽娟她妈是一百个相信,从王瞎子家回来,立马请人去跟钱远途说了媒。
可如今,钱远途被炸傻了,别说是当县太爷了,就是当个正常的老百姓都当不了。日子还得过,赵清明几次三番夜里去王丽娟家探望钱远途,说是去看钱远途,大家心知肚明,看的是王丽娟的那张好看的脸蛋,甚至还想接着往下看。
久了,王丽娟也就从了。
王丽娟靠“关系”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赵清海是会计,赵清明是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陈家村的大权完完全全落在了赵家人手里。自古以来,没听说哪朝哪代有管粮管钱的官老爷自家吃不饱饭的。也许有,但赵清明没听说过。既然没听说过,就当是没有。既然自古至今都这样,他赵清明也就没必要装清高。生产队收了粮食,赵清明、赵清海和王丽娟三个人先碰一次头,在保证了自家口粮的前提下,剩下的再入账。反正赵清海做的账也是一笔糊涂账。
因为赵家粮食充足,赵大壮能吃饱饭。不仅能吃饱饭,还能经常吃到大米、白面这样的细粮,自然身体长得比别人家吃不饱饭的同龄孩子要高大壮实。又因为长得高大壮实,而且他爸是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他二叔是会计,他自然就成了村里的“皇太子”。将来是要接他爸赵清明的班的,村里的孩子哪有一个敢说不服的。就是心里不服,脸上还是得赔着笑,不然就要挨赵大壮的打。挨了打还得忍着,爸妈也不敢站出来讨公道。赵大壮打过刘老三的儿子,刘老三找赵清明理论。结果从那以后,刘老三每天在生产队出工,只给七个工分,以前一直都是九个。
赵大壮在地头抢何文的小根蒜吃,何文自然是生气。他跟赵大壮以前没有接触过,也不管赵大壮是不是什么“皇太子”,即便赵大壮长得又高又壮,高出何文一个头还多,何文却不怕他。
何文狠狠地用眼睛剜赵大壮,赵大壮啧了一声,说:“你瞅个××瞅。”
何文说:“对。”
赵大壮一头雾水。眼前这个小屁孩说什么呢?什么就“对”了?赵亮在一旁眼珠子滴溜儿转了两圈,用手指捅了捅赵大壮,说:“哥,他骂你是‘××’。”
赵大壮这才反应过来,凶着脸走到何文跟前,肚皮紧贴着何文,居高临下地瞪圆了眼睛吼道:“有种你再骂一句。”
何文猛地出手,使劲儿推了一把赵大壮。赵大壮没有料到何文这样一个五岁的小屁孩敢对大他五岁,高出他一个头还多的“皇太子”出手,一个趔趄,向后倒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赵大壮怔了怔,回过神来,撸起袖子一个大步走到何文跟前,右手使劲一推,骂了句“小×崽子,敢他妈的推我”。
何文应声倒地,两眼冒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