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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 白花(第1页)

父亲留给我的是几个片段。在中学的那些命题作文里,我已经把父亲的片段写得所剩无几。现在,我剩下了最后一个。在最后一个里,父亲呈一盒骨灰的形状。当父亲由一个人变成一盒灰尘的时候,我不知道要为这种形态的变化而哭泣。我沉浸在三年1班的一个舞蹈节目里。那个舞蹈由六个女生来跳。商老师挑选了我。我们三个一组,两组分别从舞台的两边一起往舞台的中间跑。跑到中间我们会合,然后我们用身体编织成很多图形。我们的跑不是普通的跑,那是舞蹈的跑。胳膊和腿的动作已经跟舞台下的跑拉开了很大距离。如果谁在舞台下那样跑就是精神病了。我是右侧那组的第一个。我要掌握速度、节奏、与对面跑来的一组会合。我是右侧那一组的旗帜,因此我在那个舞蹈里的位置是很重要的。

我们在商老师的指导下已经排练了一个多月。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达到了商老师的要求。为了万无一失,商老师还把一个班的二十几张课桌拼在一起,为我们搭起了一个舞台。我们一直是在地上跳舞的,而演出的那天,是在高高的舞台上。我们都没有上过高处的舞台,因此商老师怕我们害怕,于是她利用课桌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我们在这个舞台上又跳了好几次,直到对高于地面的舞台适应了为止。我记得那些木桌在我们的脚下被踩踏得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木桌下是空的,我们的脚就像十二个鼓槌在不停地敲。有了这些声音,我们都不需要伴奏了。

商老师是下乡知青,她给我们弄到了北京的小学课本,还教我们唱最新的歌。她编的舞蹈也好,这样我们的舞蹈就被选中参加公社的一个会演。一个公社有十多个小学。每个学校都拿出一两个节目来参加会演。我们的舞蹈节目是代表学校的。

到了汇演那天,早上醒来,赫然看见就在我身边的火炕上,有一大堆扎好的小白花。白花很小,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这些白花昨天是没有的,它们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的。我还看见,在那堆纸花的那边,坐着好多人,她们是我们家的邻居或亲戚。她们的手还在工作,纸花还在继续增多。我们家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白色的纸花啊?它们的数量多得快要把我淹没了。我没看见母亲在哪里,也没看见家里的任何人。我早晨醒过来就看见了邻居的女眷们坐在我家的火炕上在扎纸花。她们围坐在那里,只有手在动,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像一个默片。

那堆白花让我惊骇了一下。如果是一朵两朵,我不会惊骇。它们是上百朵,集合在一起。它们已经团结得很有力量了。我是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这些白花的,它们离我睡觉的位置是那么近,我在穿衣服的时候,甚至都碰到了。

那么多白花一起来到我的家里,来到我的视野里,它们不可能不侵略我,只是在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它们将用什么方式袭击我。虽然它们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我已经隐隐感到它们的攻击性。我快速穿好衣服,不洗脸,不吃饭,我要去学校。虽然那堆白花给了我一个惊吓,但是我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按照商老师的计划。我不认为那堆白花有力量改写我的今天。它们怎么拦得住我?我从那堆白花边走过去,从低头不语的扎花人身边走过去,我来到厨房。厨房都是水蒸气,那里面也有很多人。我想母亲应该就在那些白云一样的水汽里。我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我。我的母亲也被大团的白色围困住了,她出不来。母亲没有学校,没有一个要演的舞蹈等着她,因此她不必出来。那个即将演出的舞蹈,给了我勇敢和力量。首先我突破了那堆白花对我的包围,然后我又突破了能困住母亲的水雾的包围,我蹚着水汽走过厨房,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还有很多人,都是男人。他们都不说话,默默地干什么或站着。我没有受到阻拦。在从屋子里到大门口的道路上,我没有看见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我顺利地来到了大门口。除了那堆白花、那团水汽,我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那天是星期日,学校里看不见什么人。走进三年1班教室的时候,发现我还是来晚了。那个六人舞蹈的其他五人都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化好了妆。每人的头上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那红花有向日葵那么大。

那样的红花一共有六朵。两天前,在最后一次排练的时候,商老师已经把那红花给我们戴过一次了。那一次戴的时间也不长。等我们的舞蹈一完,就被摘下来收在一个纸盒子里。商老师怕我们碰坏了。那花是纸做的——纸做的花太爱坏啦。我们也愿意让老师把那花保存起来。我们谁都不愿意那花在正式演出之前有一点的破损。我们都珍爱那朵红花。那么大的花平时是不能戴在头上的,只有舞蹈的时候可以。而舞蹈仅仅是生活里的一个瞬间。我们都珍惜那个可以戴着红花的瞬间。我们只是六个,而有多少个女孩没有这个瞬间。我们班就有二十多个女生,她们没有被选中,她们没有红花,没有瞬间。

我进门就看见老师身边桌子上有一朵孤零零的红花,那朵红花是我的。除了商老师在等着我之外,还有这朵红花也在等着我。我的那五个同学顶着五朵大红花,像顶着五盏红灯,我觉得教室都被照亮了。我现在仍记得商老师在那个早上看见我时说的一句话,她说,我就担心你来不了,然后她呼出一口长气。她一边把这句我记了三十年的话说出来,一边就开始给我化妆。她化得很快,先往我的脸上打一层粉,再把脸蛋和唇涂红,然后把眉毛和眼睛涂黑,基本就化完了。我记得她把我的脸弄好了后,向后退一步,歪着头看了看,最后,她转身把桌子上的那朵大红花系在了我的头顶上。我们的舞蹈是很热烈的舞蹈。为了防止我们的红花在跳跃的时候掉下去,商老师把红花下面的线绳与我们的头发捆在了一起。这样无论我们跳多高,怎样拼命地晃动我们的头,那花都是牢固的。只要我们的头发不掉下来,只要我们的头不掉下来,那红花就掉不下来。教室里没有镜子,但是我不用看镜子就看见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我们六个女生,已经是一样的了。看见了她们我就看见了自己。

到那朵大红花被戴在我的头顶,商老师的所有准备工作就做完了。接下来我们应该出发了。我们的学校离会演的公社礼堂相距四公里。我们得走过去。我觉得当时应该是6︰30左右,走一个小时,7︰30我们应该能到了。稍休息,到8︰00,那会演就应该开始了。

我们已经从教室里走出来了,我记得是在操场上看见我姐姐的。我的姐姐比我大七岁。那她就已经十七八岁了,跟我们的商老师年龄相仿。我记得姐姐没说话,她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拽掉了我头上的红花,扔在地上。我头上的红花是很牢固的,但是再牢固它也打不过一只手。姐姐的手又愤怒又悲伤。这样的手是比平常的手有力量的。姐姐的手在一瞬间就摧毁了商老师的所有防御。

红花带着我的几丝头发飘落在了地上。这时,我的头发没有了束缚突然散开了,早春的风立刻就吹过来了。我的头发在风里混乱得不成样子。我的那些头发,原来跟那朵红花都是一伙的,它们在风里像是伸出了很多只黑色的手。

但是手再多,也抓不到那朵落在地上的红花了。姐姐不说话。姐姐用手说话。她的话就那么有力气。商老师不敢说话。商老师的手现在毫无用处。她的手忙了一个早上了,建设了一个早上,现在,商老师的手累了。她再也没有力气建设什么了。姐姐的手没有遭到任何阻挡,然后她用衣袖擦我脸上的红色。她擦得是那么不小心,我的脸和嘴唇在她粗暴的抹擦下是那么疼痛。

我的哭声早就响起来了。在那个早上,命运安排我必须哭。我躲都躲不开。姐姐用有力的手把我身上的红色都去除干净后,拽着我的一条胳膊把我往家里拖。我一定是不愿意回家的,我一定是把力气都用在了回家的反方向上。但是姐姐比我大得太多了,她太有力气了,她高中都毕业了。我怎么是她的对手。姐姐的手是那么有力,我的反抗是那么不起作用。我一路反抗着哭着。家里的情况跟我走时是一样的,还是那么多的人。我一路被姐姐拉回来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哭泣的?应该是头上的那朵红花被拽掉扔在地上的时候。我的哭一直在持续,到家院子里的时候还没能结束。我们家的那个早上太安静了,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所有的话都是那么低。当我被姐姐拖拽着来到这个安静的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自己的哭声。

我的声音是那么大,成为那个早上我们家唯一的声音。但是,那院子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听到了我的哭声的人,都认为我是在哭我的父亲。只有我知道我在哭什么。只有姐姐知道我在哭什么。但是姐姐什么也不说,她只负责把我从一个错误的位置上纠正过来。姐姐是我的命运派来的。

他们是一伙的。命运那老家伙看见我不听他的,就及时地派姐姐来了。如果她晚来几分钟,我们就走了,我就能走到命运之外。可是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不然谁还怕命运那东西。他可怕就可怕在他在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不会迟到。

我试图从父亲的葬礼上逃走,但是我失败了。我像一个越狱失败的囚犯,我将面临更长的刑期。

母亲端给我一碗饭。在那个有蓝边的瓷碗里,有一半大米饭,一半豆腐。那天的碗一定不够用了。母亲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哭声。不然,在那么多人的家里,母亲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一个角落?我饿了。这个早上,从我睁开眼睛看到白花开始,我消耗了很多力气。到我哭泣的时候,我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我哭了一路,在院子里还在哭,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继续哭。那个六个人的舞蹈,剩下五个人应该怎么跳呢?那是个由六为基数构成的一系列动作、造型,五怎么来完成?缺一不可,是什么意思?六是双数,六好搭配。六完整。六多好。五是单数,单数在变化队形的时候就会出现缺口。那样有缺口的舞蹈是不好看的,是可笑的。在排练的时候,老师没安排替补队员。我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在所有的排练时刻,我们都是一个都不少的,只有到了会演的这天,我出了意外。我使那个已经完美的舞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其实,阻拦我的不是我姐姐,而是早上一睁眼就看见的那堆白花。那白花数量太多了,有上百朵。而我的红花只有一朵。我的红花像一个惨败的英雄,倒在了学校的操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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