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姜星火停在回廊中的竹林面前,低头清吟。
他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弟子:“我本属意闲云野鹤过此一世,奈何白衣卿相,一着不慎反倒成了真的卿相,这么多年困顿樊笼,也不知何日能复归自然。”
姜星火语气中的疲惫几乎未加掩饰,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他却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人。
只有这一刻,那些权力与地位的争斗,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才变得遥不可及。
于谦想了想,只是说道:“我读史书,闲暇时常有思量,不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之间,于成都草堂小憩,可会有一日疲惫中,睡午觉梦到自己还是当年在南阳隆中,酣睡到日头高企的少年郎呢?”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大约是有的。”
“那很累吧。”
姜星火苦笑道:“哪有不累的道理?一国军国重事都在肩膀上担着,不过是心火未熄,不得不强撑罢了。”
于谦忽然笑道:“那老师可要做好榜样,若是日后我也有这么一天,念及今日,才有力气挑着万斤重担踽踽而行。”
“好好好!”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露出笑颜:“你有这份志气,再好不过了。”
“老师心情还难过吗?”
“好多了。”
姜星火继续前行:“不过是物是人非,故友凋零,难免感慨罢了。”
这些年大明的变化很大,姜星火身边之人的变化也很大。
他有通天本领,可终究敌不过时间。
太常寺卿袁珙在永乐八年,以七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
鄮山先生高逊志在强撑着一口气,完成了经史分流的大作《春秋国史》以后,在永乐十年以七十岁高龄病逝。
高逊志的老朋友,跟纪纲玩“躲猫猫”玩了很多年的茅大芳也在同年被锦衣卫于江北抓获,行刑之日茅大芳面南拜而亡,余党尽除。
孔希路也在今年的年关,硬挺着成功研发出了青霉素后,以八十五岁高龄驾鹤西去。
这些旧友的相继离世,难免给姜星火带来了相当的负面情绪,尤其是老和尚也踏上了环球航行的舰队,此去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也让姜星火的心情愈发阴郁了起来。
而景清的两个女儿,已经被他养大成人,一个嫁给了朱瞻基,一个嫁给了朱高煦的长子朱瞻壑,是不是孽缘,姜星火也说不好。
妹妹姜萱也有了好归属,嫁给了邻居徐景昌,两人少年相识,如今夫妻恩爱,定国公徐景昌既是自己的弟子,又是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姜星火虽然心头不舍,可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雪中捡回来的小乞儿,也成了大天界寺的和尚,此番随着姚广孝一同出海,半路在南天竺下船学佛经,不知多久能回来。
最让姜星火上心的是,婶娘也在开春的时候病故了。
在十多年前姜星火有印象的时候,婶娘的肺就一直不好,一直咳得厉害,这些年吃了很多药和补品都没什么起色。在病危的时候,甚至连刚刚研发的青霉素都用了,可依旧无济于事。
很多人都离开了他的生活,这使得姜星火显得更加形单影只。
姜星火本就是时空长河中的旅人,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只是这次弃船上岸,他遇到了太多的人,也有了不少美好和牵挂,以至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和期待,竟像是《桃花源记》中的旅人一样,重新从一片繁华中褪去,变得孤身一人的时候,竟有一种难掩的落寞。
他改变了很多,但还有很多事情,他改变不了。
所以,伴随着朝堂斗争的加剧,姜星火难免有心力交瘁之感。
可有些事情,他不能跟于谦说。
于谦今年要参加科举,已经连中两元了,而如今的科举,已是加入了荀子学说和重注六经之后的改版,课业负担相当大,朝堂上的事情,与他说了也实在无益,反而影响他最后中状元。
而且,由于姜星火的扶持,科学也逐步发展了起来,大量的学校与研究机构被建立,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地理学等学科,都呈现了蓬勃发展并与实际相结合的态势,实证主义思潮在知识分子阶层中不断蔓延。
于谦对于这些东西,也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于谦其实看起来,每天好像比他都忙,从早学到晚。
心情稍好的姜星火嘱咐于谦早点休息,好好准备今年的科举,便换了身衣服出门。
他还是有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的。
幸好,景隆亦未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