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城河街是C城最为古老的街道之一。C城的街道历来有上半城下半城之分。在这个号称山城,以水路交通的繁荣发展起来的城市,先前其主要的街道都傍江而建,这是水码头城市的显著特点。后来,随着铁路公路运输的发展,街道和城市才逐渐向山上发展,这才有了上半城。
下半城曾经是这座城市的脊梁和精髓。居住在下半城的居民,都是在码头上扛重物谋生,在船上走水,或是下力霸蛮求生活的贩夫走卒者流,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人群。只有这些人,才能够反映出这个城市最本质,最原始的色彩。
牛宏与何明文结拜兄弟后,牛宏经常晚上到位于下半城的顺城河街来。牛宏喜欢何明文,他总说自己没弟弟,有了何明文弥补了自己情感上的缺陷。
那是些很平凡的日子。
每当日光退隐,夜幕降临时刻,在长江边顺城河街那间门楣低矮,竹篾做墙牛毛毡做顶的吊脚楼前,就会有一位牛高马大的汉子急匆匆的走来,他阔大的手掌在吊脚楼前乌黑的门上啪啪的拍了几下,那么,那陡然响起的空洞的声音就会使这静谧无人的小巷充满了一种很霸道很野蛮的意味。
顺城河街已经很古老了。尽管那人气鼎沸,热气腾腾的街景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但那已成昨日黄花,早已风光不再了。顺城河街以前叫湖广街。百年前,这里还很萧条。是湖北湖南,两广的人填充因战乱而人口骤减的C城而迅即膨胀起来的。那时,随着两湖两广人的入住,人烟逐渐稠密起来,最后这里便成为长江上游著名的水码头。白天,从上下游来的乌蓬船,划驳子顺着江岸密匝匝排开去,挤满了半条江。入夜,当夜幕降临时分,昏暗的路灯亮起,小巷则人声鼎沸,热闹起来。那时,街面两旁摆满了火锅摊子,吃食挑子。在码头上摸完活路汗爬水淌的搬运工人,以及梢船上的船佬二些,成群结队的走上街面,围坐在一盏盏昏暗灯光辉映下的小桌子,喊几海碗老酒,切几盘卤菜,就猜拳行令起来。江风阵阵,江涛声声,却全被人些兴高彩烈的声气给压了下去。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几年以前。由于C城是一座大城市,而这座城市正在申办旅游城市。又由于C城城区的旅游资源极其有限,经过一些专家的考察论证,这里的湖广街就成为了极其难得的旅游资源了。政府决定,这里的人口只出不进,但是房舍却不能拆除,也不准新修,只能保持原貌,以便政府今后统一规划恢复重建湖广街。在政府行为下,大多数顺城河街的居民都纷纷搬走,此时,顺城街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辉煌了。
牛宏待何明文开门后,也不进屋,叫何明文锁上门。两人来到街面,几步路就到了叫做老板凳的火锅馆。要了几份菜,无非是毛肚,鸭肠,黄喉等等,两弟兄就对饮起啤酒来。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当大哥的会过账,两人就二晕二晕的,敞着怀,迎着欢畅的江风向长江边走去。他们慢慢的走着,就来到长江边那一艘废弃了的趸船。就着江两岸辉煌的灯火,两弟兄在趸船的铁甲板上坐了下来。把在街面买的几样卤菜摆到中间,然后把一瓶叫做烧二棒的廉价的白酒打开,就对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当酒过三巡,平素寡言的牛宏话就多了起来。
牛宏说:“明文弟,我们两兄弟很对脾胃。”
何明文说:“喔喔。”
牛宏说:“明文弟,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何明文说:“哦哦。”
接着,就是牛宏喝酒讲话,而何明文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望着江两旁的景色。牛宏说:“明文弟,当大哥的这一辈子爽直,也讲究孝道,对得起天地良心。”
何明文说:“嗳嗳。”
牛宏:“兄弟你喜欢过女人吗?我……喜欢一个女人,很喜欢很喜欢,可是……”牛宏的声音嘎然而止,仍慢慢喝酒,抽烟。夜风中,何明文见牛宏的眼睛火一样灼灼亮着。何明文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突然之间冒出一个慈祥的大哥,他心里满是新奇。“大哥,既然你这样想她,为什么不同她结婚呢?“
牛宏默默的望着何明文,好半天不开腔,把何明文看得心里发毛。牛宏叹着气,一边就发气一般把酒往肚子里灌。何明文站起来,一把把酒瓶夺过来,咚的一声把酒瓶甩到江中,激起的水珠溅到了他的脸上,冷冷的。何明文对牛宏说:“大哥,你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牛宏点上一支烟。牛宏抽的是一种劣质的很呛人的烟,何明文被呛得咳起来。
何明文对大哥说:“有点冷了,我们回罢?”
牛宏则像没有听见一样,端坐在冰冷的甲板上,默默的抽烟,默默的望着江水出神。
下夜露了。万籁俱寂。虫声唧唧。在甲板上望景物,则另是一番景象。江水静悄悄的流淌,江两岸星子样的灯光打在水中,江面闪动着粼粼的波光。就这么坐着。就这么对着江水出神。何明文看着大哥,总觉得他心里有难以言说的话语,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把他那阔大的腰身也压塌,使他勾腰曲背,像骤然之间就衰老了十多二十岁的老头儿。何明文看着自己越来越熟悉和敬重的大哥,心里就像坠了铅块一样,沉甸甸的。
牛宏面朝着大江,自语般说:“明文,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是一个很坏的人,他头上生疮,脚心流脓,坏透了哩。”
何明文说:“不,大哥,你是好大哥。”
牛宏沙声涩气的笑了。牛宏说:“你不了解我,你大哥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不,他不是人,他是一个畜生。”
何明文说:“大哥,你喝醉了,你真的喝醉了。”
牛宏说:“我醉了,要是我真的醉了倒好,可是,我是越喝酒越清醒呀。”牛宏一边说着,一边就用他那醋钵儿一般的拳头砸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又一下。
何明文听着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沉闷声响,不知所措,用带了哭腔的声气对牛宏说:“大哥你有什么事给弟弟说嘛,不要自己打自己嘛!”
牛宏陷入自己的苦痛中不能自拔。良久,牛宏站起身来。何明文以为他要回去了。牛宏走到船舷边,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何明文吓惨了,大声对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喊:“大哥大哥,你干啥子嘛?”
好一阵子,牛宏的头在江水中冒了起来。他嘴里嗬呀嗬的叫着,双臂在江水中奋力的拍打,那哗呀哗的声气在暗夜中显得那么突兀,动人心魄。何明文一筹莫展。他抬眼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心里想,大哥大哥,你这是为的啥子嘛?
隔了好久,牛宏在江水中游累了,这才慢慢的游上岸来。他周身湿漉漉的,仰面朝天睡在岸边的沙滩上,一动也不动。何明文从船上走下去,站在他旁边。
牛宏说:“弟弟,你大哥好累呀。”
何明文望着黑漆漆的天幕,感觉一种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网一样兜头盖脑砸了下来,使他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何明文对牛宏说,大哥,该休息了。
牛宏慢慢的爬起身来说,是呀,好好,是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