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我进村入户后终于明白了。村与村民,村民与村民之间都积压着多重的矛盾,等着干部们上门来解决。问题解决满意了,他们才心甘情愿地缴粮。
镇政府动员会一结束,干部们就进村入户,把村民反映的问题记下来。
能解决的问题,帮助解决;解决不了的,就给村民一个承诺。总之,要让村民把公粮缴了。
我要去催粮的村子,在镇政府的西边。全村三百多户人,已上缴公粮户不过半数,村干部陪同我们逐户去催,村民反映最多的问题是,村上开办的几个砖瓦厂租用村民土地,不按时兑付租金;有的兑付了,也存在克扣现象。我们和村干部就帮助核查、督促,几天后,欠租户兑付了租金,大部分村民就缴了公粮。
对于少数存在问题的村民,我们就入户去解决。我和镇上的团干部小赵深入到三组一户村民家里。进了家门,夫妻俩还在床上闷睡着。见干部们进门,女主人才起来。可她坐在床边,拉着脸,沉默不语。我问他们家不缴公粮的原因。
“他家和邻居家有庄基地纠纷。”小赵已经摸清了情况。
邻居是个开砖厂的老板,在建楼房时,把他家的庄基地挤占了一米四。
他们没能阻止住,还打了架,男人的左腿被打骨折了。村干部调解处理,邻居只付了医疗费,而建楼并没受影响,仍然侵占了他家的庄基地。
我走出屋子,对现场进行了观察,发现女主人说的是事实。邻居家漂亮的两层楼房矗立在那儿,把她家的三间瓦屋,逼得丑陋而可怜。但对方的楼房已经建好,拆掉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给他们以精神上的安慰,问她男人受伤的腿咋样了,她说,腿伤已经治愈,心伤难以愈合。每每想起人家有钱有势欺侮人,心口就堵得慌,地里的活儿也没心思去干。今年的麦子在地里都长荒了、歉收了。
她的诉说,句句刺在我心里。本想着好说歹说让他家把公粮缴了,我们也就完成任务了。可面对他们,我想好的几套方案都让泪水淹没了,我不忍心为难他们,只是茫然地在他家里家外徘徊着……她儿子坐在里屋安静地做作业。我们和他母亲的谈话似乎没有影响他。
出于教师的本能,我走近孩子拿起他写的作业看,并问了他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他让我看了他的素质报告单,还用手指着墙上贴的几张奖状,看来这个名叫高翔的孩子是位优秀学生。我又问了高翔学校的情况,并提说了几位老师的名字,问他认识吗,他好奇地点了点头。我就告诉他,我原来也是一名教师,你们的几位老师,有我过去的同事,也有我的同学。
“叔叔认识我的班主任,也认识我的数学老师!”高翔起身,兴奋地去告诉父亲。
躺在床上的男人,坐起来接上了我的话。他们夫妇的脸上不再阴云密布。
小赵给他们讲着国家的政策,承诺解决关于庄基地的问题。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村民用不缴公粮来要挟政府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反映的问题,我们尽管解决不了,但也得帮着想点办法,不能利用他们的善良给他们开空头支票,而要尽己所能帮助他们。
“你们的孩子很优秀!”我由衷地对他们说,“你们两家关于庄基地的纠纷已形成一年多了,矛盾要化解,问题要解决,需要时间。我想你们应该把当下的日子过好,把孩子培养好。”我把电话留给了孩子,告诉他学习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说罢,我们离开他家回到了政府。我一直寻思着咋样解决他家的问题。
几天后,小赵告诉我,县团委组织中学生暑假科技夏令营,给镇上分配了三个名额。我阅读了报名条件,觉得那家的孩子高翔学习优秀,挺合适的。于是,我和小赵商量,准备给高翔一次机会。我俩骑摩托车去了他家。
家里只有高翔在,他说爸妈去粮站缴公粮了。
我和小赵站在他家门前的场院里,把参加科技夏令营的通知给高翔看。看完通知,他欢快地蹦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吹过,光影在场院上欢快地舞蹈。
十年后,荣升镇长的小赵邀请我去镇上做客,可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过去我包联的村庄已经改建成了植物园。赵镇长带我走进一栋小别墅里品尝农家美食。进门后,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我,喜滋滋地给我说着他家这些年的发展和变化。她还特意告诉我,儿子高翔已经从农林科技大学毕业了,在省城一家农业研究所工作,村里的发展规划都是他帮忙设计的。
兄弟
王永强和王永辉是堂兄弟。他们同岁,永强是二月生,永辉是九月生,永辉应该把永强叫哥。多年来,永辉从来都没叫过永强哥。他们见面都是“哎!”一声。永强“哎!”永辉就知道是叫他;永辉“哎!”永强也知道是叫他。这样叫着,两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反而觉得亲切。
他们兄弟在相互“哎!”中玩耍,相互“哎!”中上学、成长。
永强记得永辉曾叫过一次“永强哥”。那是他们都在上小学的时候。
一天放学后,他们帮着家里人去山坡上放羊,把羊群赶到了北坡上,羊在坡上吃草,兄弟俩就在坡上相互追赶着玩耍。在太阳落山时,永辉发现自家的一只羊不见了,就急忙在坡上寻找。永强和永辉分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急切地寻找着。后来,永辉发现羊架在东边的沟崖的树杈里,挣脱不开,就拽着野草慢慢下到了半崖去。当他把树枝拨开,扯断绊住羊儿的树枝时,一只脚突然踩空,掉下了十几米深的悬崖。这时,永辉吓得浑身发抖。他急切地呼喊着:“永强哥!永强哥!”听到了喊声,永强也吓得不知所措,他大声安慰着永辉:“你别怕!有我哩!”永强想到自己还拿了一条麻绳,因为,他每次上坡放羊,都要给家里砍点柴火。爹腿有残疾,家里烧的柴,主要靠他去砍。永强急忙拿过绳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崖边,顺着永辉下去的地方,把绳子甩下去,让永辉双手抓牢,借着崖畔上的一棵洋槐树,一截一截,艰难地把永辉拽了上来。为此,永辉非常感激永强,常从家里拿好吃的与永强分享。
永强和永辉上完了小学,又升到了初中。永辉小时候体质弱,家又距离学校远,翻沟过河,经常都是永强帮助他。
初中毕业后,永强就不上学了。爹腿有残疾,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儿,地里的犁耧耙耱的农活,他都要向大人学着干。永辉的爹在县铸造厂上班,每月有工资,家里情况相对优越一些,住的房子都是翻新的砖木房。
永辉去县城上高中了,永强和永辉两人也就很少见面,谁也就“哎!”
不到谁了。起初,两人都不习惯,永强在地里干活,偶尔,就想到了永辉。
他默默地站在田野里“哎!”上几声,都没回音,心里就很失落。他常想念在城里上学的永辉,孤独而茫然。
永辉在学校学习用功刻苦,年年都能领回奖状。永强常去他们家,看着永辉家墙上贴的奖状,木木地发着呆,心里是酸酸的,惆怅撞击着他的心灵。他爱看书学习,可他今生不可能再有上学的机会了。
永强整日忙在田间地头,收种碾打,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几年后,村民们选永强当了村主任。他早出晚归,出东家,奔西家,忙着村里杂七杂八的事务。
永辉考上了大学,四年后大学毕业又考上了公务员,进了市委机关工作。几年后,永辉的父母也住进了城,他工作繁忙,也就很少回老家了。
永强就更少能见到永辉兄弟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今年夏季,家乡连遭暴雨袭击,河水暴涨,农田被淹,房屋倒塌,灾情非常严重。救灾工作开始,镇政府向社会各界发出了倡议,呼吁大家为灾区救灾和恢复家园献爱心,并组织了大型募捐活动,邀请在外工作的社会各界人士,回家乡献爱心。王永辉也在被邀请之列。
在举行募捐大会那天,王永辉赶了回来。
在募捐大会现场,永强看见了永辉,他被镇上的干部们包围着。永强连着“哎!”了几声,永辉似乎都没有听见。镇上的李镇长告诉永强,他是王永辉副县长,你小声点,别乱叫。
永强的脸红到了脖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前几天,他就听说永辉要回来参加活动。他还为永辉准备了蔬菜和他爱吃的水果,可直到永辉离开时,他都没有想起送给永辉,他只是远远地和永辉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