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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葱茏(第1页)

像一尊佛祖母仰脸向天,立在院坝里,好久不动。那时,阳光倾泻,灿烂辉煌。祖母的头上,一片来自屋顶缥缈的金烟,危险鬼魅地纠集、垂悬,摇摇欲坠。祖母身后,进进出出的脚步突然乱了方寸,一只不识好歹蹿过来的芦花鸡被一脚踹上院墙,红着脸,扭过头,邀功的蛋歌转瞬变成了一阵幽怨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

祖父已经躺过了整个漫长的雨季。

他种下的烟叶草,从此无人问津,冷暖饱温,自生自灭。几个姑姑嘤嘤的抽泣,被祖父一波又一波撕心裂肺的咳嗽碾碎,仿佛轻薄的纸屑,被谁往空中扬起,飞翔,转而飘散,了无痕迹。

坐在床畔半天不发一言的祖母,突然庄严地站了起来,重重地冲离他最远的大儿子点了一下头。我看见父亲弯腰去身下探一样东西时,祖母突然像要喘不过气来,扒开林立的儿女身体,大张着空洞的嘴,歪斜着身子,艰难地突围出来,仿佛卸下一万斤担子似的,响亮地一脚踏上院子的青石板。那是一根油光可鉴的烟斗,从雨季开始,祖母就藏下了它。

此时,像一道神谕,它颤颤巍巍,由父亲捧着,向它的主人奔去。我们全都看见了,祖父牵动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停在脸上,轰然合拢了褪尽了温度的眼帘。任那片干槁的肉皮,把一切,统统撇在从此看不见的地方,包括他最宠溺的长孙,和前一日还喋喋喋不休,要拄着拐棍下床去查看的烟叶地。尽管祖母一再愤怒而厌烦地斥责他,用冷硬的言语要断干净他的念想,说那儿早已杂草丛生,猫狗横行,并将颗粒无收。多年以后,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当我丝毫不意外地从父亲的口中证实,就是那些烟火闯入祖父的身体,在他的肺部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最终擒获了他的生命时,我竟没有对那些丑陋的草叶,和由它们衍生出来的那缕缕烟火生出更多的怨尤。我开始同情祖母的忧伤,她一辈子盯着这个男人,年轻时总一个劲往外跑,带回来一个个让她蒙羞的闹剧,到老了,着家了,他的眼里,却只剩一把轻飘飘的烟火。

那年春节,我们从成都回来,抱着涎液横流哼哼唧唧的仅半岁的儿子,来到祖父长眠的那片曾经的烟叶地。那当儿,祖父未曾谋面的重孙在我怀里手脚乱蹬,哭闹不休,我把他软绵的肉身拢在怀里,却发自内心地想笑。因为我发现一株烟叶草昂然挺立于一片杂草之中,比起我曾见过的大过几圈,仿佛一个异数,更似一个俏皮的隐喻。我相信我窥见了祖父深藏的一个秘密,我敢打赌,如果此时他能站着与我对视,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定会惊慌地跑过一道狡黠的笑。

就像多年前那个夜晚,我猝然被一团移动的月光惊醒。那团月光在我朦胧的眼中恍惚长出了手脚,倏忽幻化为一道清癯高大的人形。像一株植物,人形没有半点声音,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引力一直吸着,牵着,他沿着楼里那道粗陋的梯子,徐徐地,一直往上。楼梯的末路,系在梁上那捆叶子烟像个沉重的炸药包。不出所料,第二日它们就要被祖母背到集市上,换取几张花花绿绿能采买柴米油盐的钞票。那影子即将抵达炸药包时,我喉咙里像着了火,滋滋烧着,我感觉下一秒我就会随着一声巨响轰然爆炸,但那声响突然卡住了,卡在我稚嫩的喉咙口,卡在了那个幽深的午夜,我看见那道人形突然飞速转过头,惊慌而狡黠地冲我眯眯眼。那时,祖母好像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出一连串梦话,揽住我的手滑向被子的另一角,在我努力分辨她嘴里那几个意义不明的混沌音节时,那团长手长脚的月光,已不知去向。

那时,像那些调皮的烟火一样,我在村庄四处横行,一旦有烟味闯进我的鼻腔,我总是信誓旦旦地自诩我立马就能辨识它们的姓名,就像喊出我的家人一般。一口料定是有哪个调皮蛋燃放过一串鞭炮,是嫂娘在院坝里焚烧那堆泛黄的秋叶,还是母亲开始煮饭生火,抑或祖父从怀里取出了他的旱烟锅。祖父的旱烟锅里,永远燃烧着那种能氤氲出淡淡香味、缭绕起淡蓝轻烟的植物。对这种有着厚实叶片、多毛的植物,祖父总是忤逆祖母的意,固执而慷慨地把房后那块上好的土地给了它。用祖父的话说,土肥地沙向阳,雨露阳光营养管饱管够,烟叶草啊,就猪儿样噌噌噌地长,长膘一样,大,又肥实,做成叶子烟,抽着那才叫带劲。这是祖父的原话。为了这些不起眼的植物,祖父甚至哼上了曲儿。他淌着汗,一趟趟往那块种着烟叶草的地里跑,浇水,施肥,捉虫,除草,一个步骤绝不疏漏和马虎。那些时日,地里、青石板上、院墙边,我看到祖父对着那些粗粝的叶子,一次次把枯槁的躯体弯成卑微的弓,我甚至有些担心,咔嘣一声,祖父就一折两段,横陈在那片葱茏的绿意中。那些从地里采摘回来,从青晾晒到黄,看似奄奄一息的叶子,被祖父一片、两片、三片地从篓里抽拣出来,裹缩成一小团,稳稳栽进逼仄的烟斗。

祖父一划火柴,烟斗头瞬间便泛起红光,红宝石般闪闪烁烁,一杆灰头土脸的烟斗顿时袅袅娜娜,活色生香起来。在明灭的光火和氤开的烟尘中,祖父或坐或蹲,眯缝着眼,一任那些青色的烟从他鼻孔里自由出入,在他嘴角、胡须边顽皮地逗留嬉戏。那一刻,祖父安宁而富足,像一帧宁静的剪影,远离一生怎么也甩不开的重重负荷,悄悄活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间。

在星罗棋布的村庄里,通体溢着泥土气息的烟火,或急或缓,或浓或淡,沿着风的方向,熨帖着大地,抚慰着山川河流,忽尔轻盈腾跃于天际,倏忽又降落于深深浅浅的沟壑。更多的时候,它们爱在房顶、瓦片、草垛上流连徜徉,习惯在田间地头穿行飘散,雾霭流岚一般,跟随着山里的农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管村子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未真正把它们放在心上。

有这种认知的时候,我还小,小得只知道山外还是另一座山。

而那些怀抱着村庄,怀抱着泥墙青瓦屋的一座座山,那时在孩童的眼里,就是家之外,另一处难觅的上好栖身之所。我们牵着牛羊,背着背篓,脱离大人的视线,远远避开大人的呵斥,在山包上、山坳里、草坪中尽情撒野,尽管背篓里还空空如也,放牧的牛羊一次次溜进了别人的庄稼地,等着我们的是一次狗血喷头的责骂,或是一顿皮开肉绽的狂揍,但我们总不长记性,我们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说来也怪,即使天光转暗,夜晚蹑手蹑脚张开大幕,村庄里的母亲们也不着急找寻或呼唤她们的野孩子,似乎她们胸中都有一丛画好的竹,她们每个人手心都仿佛握着一件隐秘的法宝。踏着泥巴土路,她们各自归家,放下箩筐、土镰、背篓等一应家什。她们系上围裙,面带笑意,安坐一孔灶间,划燃一根火柴,引燃一把柴。那些淡蓝的轻烟转瞬钻出或曲或直的烟囱,跑上屋顶,跑上树梢,跑上半空,在那里闹腾,在那里缱绻,在那里舞蹈,或没皮没脸地在半空招摇。在山上嬉戏的我们,一抬头,一转身,那些淡蓝的家伙,那些这一缕那一堆的家伙,那些一直上升,最后化成天上云朵的家伙,一下就拽住我们的眼,缚住我们的脚,缠住我们身子。于是,我们听见,牛二说,哎!我要回了,我好像听到我家灶台上锅子里水汽在咕嘟咕嘟地奔跑呢。苏山说,瞧———我家屋顶炊烟在对我挤眉眨眼咧。苏三妹说,哎,我闻到我妈炸的油渣香了!她甚至一边说,一边咂巴起了肉粉粉的小嘴。可我家很反常,烟囱一直紧闭着嘴,屋顶上空飘来荡去的竹叶似乎也同我一样,紧瞅着那根烟不眨火不冒的呆烟囱发神,但我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我仿佛看到母亲反手一下系牢围裙,正红光满面大步走向灶台。

嗯,对了,我似乎也闻到香了,好像是油爆葱花。于是,我们的脚,我们的身子,我们的牛羊,我们背篼里龇牙咧嘴的草,不知不觉,前后左右排成了队。没有人喊口号,但似乎我们纪律严明,高矮胖瘦,无一掉队,我们被一双形的手,牵引着,向着烟火茂盛的地方蛇形而下。

记忆里,村庄的冬天似乎都特别冷,寒风呼啸,硬生生穿过开裂的老墙,扫过低矮的房檐,直抵我们单薄的身子。我们孱弱的身子本能地哆嗦,如急慌慌要散架了的蚂蚁,没头没脑地在院里跺脚,三五个结伴追逐打闹,或是用嘴对着冻得如胡萝卜般的小手,鼓着腮帮不停地呵着白乎乎的热气,即便这样,对于凌厉的雪天,对于奢侈的温暖,这些雕虫小技统统属于杯水车薪。

这个时候,母亲总以一个母亲的力量试图为我们筑起一道御寒的屏障。她会赶在冬至到来之前,把我们拉进她和父亲睡的那间屋,从她那个散发着樟脑味的陪嫁木箱,像抓黄鳝一样从箱底捞出一摞棉花鞋。当那些温暖的代名词一字排开,粗鄙而肥大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才记起前些日子母亲把那掌灯油熬干的夜晚,她熬红的眼,熬到苍白的脸。我们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总是词不达意。母亲却早已抓住我们冰凉的脚,不由分说把我们的脚往臃肿的棉鞋里安插;她还会病急乱投医地把大人旧得不成样的衣物择选出来,一层层滑稽而无奈地包裹在我们纤细的腰身上;用手驱赶着呛人的青烟,她低着头把灰暗的木炭一口口吹亮,而后聚进火兜,让我们把小手笼在上面炙烤。然而,令母亲失望的是,她这些努力总是收效甚微,好不容易生成的热仅仅是在局部而且微小,往往是这里暖了,烫了,那里却迟迟不肯热和起来,甚至一直冻着,僵着,木着。

母亲心有不甘,做饭时,她总把我们唤过去,揽在怀里,试图用另一种炙烤,带我们逃离这不近人情的寒冬。淡淡烟尘萦绕的灶门前,蓝莹莹的火苗悄然蹿起来,有如均匀的呼吸一样,在母亲放进去的柴火之上若即若离,起伏跳跃。俄尔,随着母亲风箱的拉动,干燥的柴火被火苗呼啦啦团团包围,灶孔内顿时熊熊燃烧,火红一片。待到锅子里翻滚沸腾了,母亲便减缓添柴的频率,放慢或干脆停歇了风箱的节律拉动。这当儿,起身揭锅盖时母亲悄然舒展的眉头,或俯身变戏法般从灶孔刨出烧熟的玉米棒,夸张地亮给我时嘴角悄然漾开的笑意,还有她调整坐姿前倾身子,下意识箍紧我身体时一次次双臂的交缠合拢,都如同那些绵密的烟火一般,悄悄将一片暖春带到我的跟前,不觉间,身体已由内而外,活泛温暖。

长大一些,我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坐在灶门前生起火,拉动风箱煮一家人的饭,我甚至在没有大人在家时,偷偷学着祖父,裹起一缕烟叶,悄悄点燃,在明灭的微弱火光里,把鼻子一点点凑近,直到喉管骤然冲出一连串惨烈的呼号。如果没有那场大火,我相信毫无疑问,我会一直虔诚地沿着祖父的足迹,和村庄里大多数农人一样,一日三餐和那些烟火相依为命,一辈子在村庄里和它们长相厮守,永远没有分开和背离。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比我们大很多倍的院子时的那天中午,八岁的我正躲在冬天的被窝里做着一个关于春天脚趾发芽的梦。我听见我的脚趾叽叽喳喳,像毛茸茸的小鸡仔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我脸上跑来,一个激灵,我睁开了眼。但我发现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眼睛上似乎被谁蒙上了一块布。不知何时,四起的浓烟钻进逼仄的栖屋,已层层包围了我。乱哄哄的喊叫中,一个女声,尖利而悲怆地刺穿我的耳膜,由远而近,隔空而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朦胧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发疯一般冲到我面前,将我如小鸡仔般拎起,穿过滚滚的浓烟和炙人的火焰,投放石子一般,一把把我掷放在远离老屋的石磨前,便一屁股瘫软在地下。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我真真切切听出了烟与火肆虐的狂笑。小院里那些慌张失措的水桶水盆水瓢,和每一件临时派上用场的打火工具,和那些瞬间变得微不足道的人一样,全都像前途未卜迷路的羔羊,等待着上天的饶恕、垂青,或厚爱,而那来势汹汹的大火和尘烟,就如同一张网,一张无限张开的网,步步紧逼,想吞噬掠走我们赖以生存的房屋、草木、院坝,一切一切,包括置身院子里所有会呼吸的人本身。

多年过后,我才从那种惊恐和无助中缓缓抽离出来。我抱着母亲的脸,一遍遍摩挲她脸上那个疤,那个蜈蚣一样占据了她半边脸的粉红的疤。我曾一遍遍问她疼吗,她总是摇摇头,脸上罩着一层圣洁而神秘的光,笑而不语。多年以后,母亲无意中说起,我才知道,用一个冥顽不化的疤,换一个冥顽少年的转性、成长,那场烟火,在母亲的心里,其实是另一种解读、另一种记忆和另一番存在。

那以后的很多年,我都忌惮小豆爸在原址修缮起来的那间清冷木屋,我总是远远拉开距离,绕过去,绕过去。我害怕看到站在门框上朝我使劲挥手的小豆,害怕看到小豆祖母丢了魂魄的样子。听人说,从小豆家那扇半开的窗看过去,总能见到淹没在一片阴翳中的小豆祖母,她坐在朱红色圆凳上,倚着半扇窗,捧着那本泛黄的家谱,面无表情,目光穿过眼前的一切,看向未知的地方,眼里空无一物。

那本她捧着的册子,其中的某一页某一支某一系,有她动用仪式,请来德高望重的本门长辈,和远近闻名的“罗半仙”,一撇一捺,郑重其事安放进去的小豆的书名。我清楚地记得修谱那天,朗朗晴空骤然惊雷大作,瓢泼暴雨从天而降。刚刚抬出来摆开的桌椅眼看着湿透了,铺陈的红纸飞了,鸡跑了油洒了孩子哭了。但大人们全都噙着笑,都在附和那个须发皆白的“罗半仙”

大赞天降及时雨,好雨!果然,转瞬,云收雨住,霞光万丈。那一箩筐冲天的炮仗,像另一场雨———红雨,声势浩大,箭一样,向着天空深处,猛烈地,好一阵地下。炮仗炸起的烟火锁住了院坝,锁住了青天,锁住了人们的视线,却没有锁住小豆祖母的笑。那天的筵席上,她的笑似乎长着翅膀,金灿灿,明晃晃,冲破烟雾,传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据说村里每个人都听到了她的笑,就连早就失聪的老祖母,也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也听到了,和那天打的雷一样大声。

小豆娘在一个烟雾蒙蒙的清晨不声不响地消失后,那个关于她偷汉的传说,似乎更加剽悍地长出了本该属于它的眉眼和手脚。有人说小豆家香火从此断了。我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我也不愿意相信为了一口气一句话,谁可以肆无忌惮地燃起一把邪恶的烟火,用它们葬送一切,包括那些早已铸在她们命里的呼喊、呼吸和心跳。我曾经看见过山神庙里祭坛插的那种香,那种袅袅轻起的烟,似乎暗含着一股神圣不可小觑的力量,它让各色趾高气扬的人收声住色,五体投地,伏地,起,再伏,再起,再伏,仿佛那里有他们的轮回,生生世世,永世不休。香和火组合在一起,还有什么更为深奥的要义,我难以理解。我不知道香火是不是也像这人间烟火一样可以嗞嗞嗞地燃烧,可以烧得通体红亮,把我们平静的血液搅得滚烫,也可以在某个笑容还停在脸上的瞬间,喑然熄灭,须臾归于凄清和孤寂。但我真切地遭遇了这片凶猛的烟火,它凶猛地把小豆祖母视作命根的小豆带走了,它冷血地把我最亲密的小伙伴带走了,连一缕烟,也逃之夭夭,销声匿迹,不给人留一点念想,不给我们的发难留下一点把柄,仿佛它们从不曾来过。夏天一个人溜去堰塘边不敢往下跳时,我对小豆的思念就像塘里那汪水样,开始疯涨,我开始憎恨这无常的烟火,发誓要永远离开这个烟火横行的地方,去很远很远的大城市,再也不要回来。

当村支书高扬着一封信,满脸涨得通红出现在我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前时,我们一家人正端起碗,稀里哗啦喝着清得映人的粥饭,灶孔里还有余温,煮饭时最后一缕烟尘还多情地缱绻在灶台面。祖母清清嗓子,让大家都放了碗,发生了大事一般,让我这个家里唯一读到初中的孩子,当众一字一句将信念给全家人听。

我记得我才念了开头,二爷爷便哽咽着叫起了一个人的名字。那封信我一口气读完,没有一个生僻字,但信的最后还是让那时的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信中说:每次去山里,凡是看到那屋顶上那些飞腾起来的炊烟,我就感觉跨越了大海,回到了黄昏中炊烟四起的芝麻沟,站在了隔着无数光阴的老屋屋檐下……两个月后,我见到了信中那个返乡认祖归宗的游子,在村子对面的野猫岭上,这位我应唤作三爷爷的老人踉跄着下得车来,颤颤巍巍推开拐杖和搀扶住他的一双双手,面对着村庄的方向,突然扑通一声跌跪在青石板上,潸然泪下。那时,我看到我家老屋上空,炊烟正袅袅娜娜,平顺、安然地升起。虽然人们静默无声,那一刻,我却仿佛看到老人积压多年的情绪,被一星微小的火哧的一声引燃,那些思念如热血,似岩浆,一瞬间激荡、奔突起来,沿着老人的血管,沿着“烟火”这根引线,漫过千山万水,漫过无声的岁月,嗞嗞燃烧,汩汩流淌,突然如平地惊雷,轰的一声炸响。颤抖的华发,似风中燃烧的旗帜,猎猎作响,烟与火的碰撞,这一刻,攫紧我的心,我眼前交替闪现着小豆祖母怀抱的家谱,母亲熊熊燃烧的灶门,还有祖父半明半灭的烟锅,它们有什么暗合,它们又有哪些联结,抑或疏离,我无从厘清。

我只知道,搀扶二爷爷起身时,他枯树枝般的手,虽温热似将欲进灶的柴火,却尖锐地硌疼了我年轻的肌肤,我的眼前,不觉已朦胧一片。

从此,三爷爷再没有离开那片群山环抱的村庄,像一株草,扎进土里,无意远行。他和二爷爷一起蹲在院里烤太阳,一块儿抽叶子烟,一起拄着拐杖,到祖坟点燃一堆纸钱、插几炷香,一起眯缝着眼坐在老屋的烟火里打盹,直到十一个年头后的一个深秋傍晚,长眠在那片他曾魂牵梦萦的烟火中。

十八岁那年,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片烟火弥漫的地方,远走他乡。我原本以为,纵使那些烟火生养了我,陪我长大,但它们终归只属于村庄,我们注定要各奔东西,不会再见。只是多年以后,在一些万籁俱寂的夜晚,倚着窗,从被钢筋混凝土裁剪成几何图形的城市天空望出去,头脑中总猝不及防升腾起那缕缕炊烟,眼前明晃晃地闪过一团团光火,思念———潮汐一般,汹涌而至。落日、群山、结队而行的牛羊,还有奔跑的伙伴,在我眼前一一而过。朦胧中,耳畔恍然轻轻响起祖母的声声呼唤。

我看见,那缕缕那簇簇从村庄老屋里升起来的烟火,轻盈而强劲地越过经年的岁月,越过万重山,越过门第、地位,越过风光、窝囊、光鲜、黯然,越过一切,轻易就从城市的角落找到我,一寸一寸,攥紧我的手和心。就像多年前,女人们安坐灶间,往灶孔里加一把柴火,擦亮一串烟火,拉动风箱,再加柴火,再拉风箱,如此,周而复始,不停不息,宛若她一下一下轻拽起炊烟这根绳索,把我们这些漫山遍野飞舞着的风筝,从草堆里、坡坎上、坑渠中牵扯出来,亦嗔怪,亦笑骂,拍打一通,泥尘四起,一路领向家门口。

那里,是我的村庄。那里,草长莺飞,烟火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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