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军政双重身份主政紫阳的韩世昌,将警察局几十号人分成五队,对以县城为中心的东西南北中五区进行了禁烟巡查,抓了一些大胆的烟民,将屡教不改又交不起赎金的推到西门外枪毙示众,让紫阳种烟的云涌势头得到了遏制,也给了全县民众一个交代。但随之而来的是几十号警察和驻军要吃要喝,就入不敷出了。韩世昌首先让他的小舅子钱友三去请茶商会长郑德昌,想通过茶商们的带头示范,让所有商人给政府捐输,予以后勤上的支持。
郑德昌任职的紫阳茶商会长,却是个十足的苦差。商会的一切活动全靠各商会分摊到下属各商户。当时紫阳三十余家茶商,分布在江南江北,议事收款路途遥远不说,扯皮论经的不在少数。德昌只得丢下自己的生意,四处逢迎。商会的活动经费收不上来,可花钱的时候并不少,接待上下军政要人,协调各帮会之间的矛盾,求帮主办事,等等,郑德昌经常是拿自家钱贴上花销。尽管如此,郑会长乐意。那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有脸面重要。郑会长是紫阳的脸面人物,经常和李会长到商会轮流坐班值守,迎来送往,乐在其中。这天,坐班的郑德昌,看见一位身穿戎装的军官带着卫兵进了会馆,就预感到有事,起身微笑着问:“军爷大驾光临,郑某有失远迎,请见谅。”军官看着面前这位五十来岁的儒雅商人,面无表情地问:“你就是郑会长?”德昌回应道:“在下正是,请军爷坐下说话。”军官说:“我是韩司令的副官钱友三。今天登门,请会长去县府一趟。”会长是老江湖了,知道以前有土匪冒充官府人员绑票勒索商户老板的事情发生,自己没见过钱副官,更不知道眼前这位副官的来历,便问道:“钱副官,有事能在这里说吗?”钱友三瞪了他一眼,说:“司令要亲自和你谈。”
县国民政府坐落在河街北面青砖垒砌的城墙内,留有东西两座城门。
以前,郑德昌没少因私事到县衙来求知县大人,辛亥革命后,县令改知县,知县改知事,知事又改称县长了,他也来过几次,但都是主动来的,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司令请进县政府。主政的县官走马灯似的换,可大门两边“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的警示对联却没有换。
穿过县政府大门,韩世昌笑呵呵地迎面走来,招呼道:“郑会长稀客稀客,请到客厅喝茶。”一番客套后,郑德昌不安地问:“不知司令把郑某叫来有啥吩咐?”韩世昌说:“本县奉令驻守,保境安民,但因官兵、警察较多,上峰拨给的粮饷有限,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今天把你这位财神爷请来,是想协商一下在当地筹措粮饷的事。”
郑德昌一听,心里暗吃一惊。紫阳虽说是贡茶之乡,声名远播,但自民国以来,茶叶产量逐年下降,茶叶贸易虽说近年还算正常,但税收都上缴给了财政。现在韩世昌提出要在当地筹措粮饷,还真让他这个新任会长犯难。突然想起县衙门前的对联,他便说:“韩司令主政以来,如门前对联所言,一心为全县百姓商家安危操劳,郑某十分敬佩,司令分派的关税捐赠,茶商从未推诿,都已全面完成。”韩世昌一听,就明白他是委婉地用对联来提醒自己,哈哈一笑,直接开口道:“我是个带兵的粗人,就不拐弯抹角了。对联嘛……就是个噱头,要都按对联的意思去做,我这几百号人,吃啥喝啥?所以请你们商会帮我出出主意啊!”德昌一听,这韩司令话虽客气,其实就是强行索要。他脑海里闪过近些年紫阳商贸情况,继续解释说:“韩司令有所不知,紫阳虽是贡茶之乡,但情况已大不如前。
近些年,毛茶减产五成,可赋税不降反增,每年还按照商户原来的销售量收取。茶商们咬牙依然按时足额缴纳,已是穷尽办法,再无法承担更多了呀。”韩司令说:“看看,你一说,你们茶商这日子过得好像很清苦嘛。”
德昌解释道:“回司令,清苦倒是不至于,不过,也不像外面有些传闻说的那样风光。借句百姓的话说吧,黄柏木做磬槌子,就落得个外头体面。
再说,这匪患闹得厉害,商道不通,很多茶积压待仓,卖不出去。”韩世昌听完他的一番诉苦,有点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们难,本司令也难呀,可最难的还是政府。川陕匪患闹腾得这么厉害,没有军饷,我们咋去剿匪、疏通商道、保境安民?这事可牵涉到各商家的利益啊!”德昌小心翼翼地回应道:“韩司令驻守紫阳保境安民,是国事,在下不妄加揣测。
茶商应缴的各类赋税,茶商从未推诿,都是足额按时上缴了。韩司令如果不信,可以把财政局局长叫来问问。”韩世昌铁青着脸说:“不用问了,我只想知道你这会长的看法。”德昌说:“司令知道,这会长是个虚名,要从茶商们口袋里掏钱,我做不了主。”钱友三插言说:“本营驻军,是奉上峰的命令来保境安民的,军队要保护商家利益,总得要吃饭吧?如果所有商户不捐赠军饷,你让这些当兵的去你们府上蹭饭吃吗?”
郑德昌见钱副官狗仗人势地说出了这番话,知道这二人在他面前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是在逼自己表态。德昌无奈地说:“当下各地商道不通,民不聊生,生意难做,商户只能挣个养家糊口的保命钱。韩司令主政紫阳,应该了解实情。我看这样吧,韩司令说个数目,我回去立马和商户商量再回复如何?”韩世昌笑着说:“养活五百多号人,让我也头痛啊。你让我禁烟,我那几十号警察也要吃粮发饷,烟税没了,只得求你们茶商不是?如果我养活不了驻军,这让我情何以堪?要解决驻军粮饷问题,我看没得一万元是不行的。你回去和他们商量,把各商户承担的数目分配下去,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否则,官兵饿着肚子驻防,一旦出现哗变,冲进你们富商大户家里,惊动了夫人少奶奶,也不好嘛。”德昌一听这话里夹带着威胁,克制着愤怒说:“请韩司令放心,我这就回去通知所有商户开会,尽快给您回话。”钱友三叮嘱说:“郑会长,你得听清楚了,司令要的是满意答复,不是简单回话。你可比不得那些个浅薄茶商,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们心里有数,眼下你得尽心帮衬下。”郑德昌走后,钱友三说:“姐夫,如果商会不同意增加军饷咋办?”韩世昌笑着说:“我手里的枪又不是烧火棍,谅他们也不敢反对。”钱友三赞同道:“那倒也是,借给他们十个胆,也没人敢不同意。这个世道,得靠枪杆子说话。不过,我看茶商们的油水也不多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韩世昌说:“我也一直在想,紫阳这个地方虽然山大沟深,土地贫瘠,可是有一条黄金水道,南来北往的人流却不少,我琢磨着要在这上面发展我们自己的产业,增加收入,才能军强马壮。光指靠商户们,不但不是长久之计,把他们逼急了还会闹出事,到时候,我们这一帮人还真要喝西北风了。”钱友三问:“那发展啥产业好呢?”韩司令说:“你看啥来钱最快?”钱友三说:“鸦片、娼馆。”韩世昌说:“对呀,我琢磨着在这里种植罂粟、开设妓院,肯定能发财。”钱友三说:“姐夫你不是在禁烟吗?又要种鸦片?”韩世昌生气地说:“你是猪脑子呀?我们种的罂粟是药材,不在禁种之列,懂吗?再说这禁烟是做给那些茶贩子看的,顺他们一口气,好让他们掏银子。”
钱友三一听,一下子喜得眉开眼笑。他说:“还是司令高明!开设妓院,种植药材,跟印钱差不多。等制成芙蓉膏,在县城再开几家酒楼、赌馆,钱财就会滚滚而来,司令发财的日子就到了。”韩世昌说:“种植罂粟的事先不要声张,等商户们有了回复再说。这几天,你抽空去一趟四川城口、万源,弄一些罂粟种子回来。咱们双管齐下,确保秋季下种。”钱友三说:“司令,这事你就放心交给我,保证让你满意。”
过完年,到了春耕之际,钱友三把驻守在城西欢喜岭的涂连长叫到县政府,让他移防到神峰山驻守,看护好炮台梁上种植的一百亩药材。钱友三说:“涂连长,你跟随司令多年,可谓是司令的心腹。现在,司令要把一件重要事情交给你去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涂连长不知道司令要让他干啥,但他领教过韩世昌独断专行的秉性,就说:“有啥任务,请钱副官直说,卑职保证完成。”钱友三笑着说:“这次任务不是让你去流血。
司令见兄弟们辛苦,决定在神峰山炮台梁种药材,好给兄弟们增加军饷,改善生活。药材去年秋天就播种了,现在司令让你以军事重地为由,管好炮台梁方圆百亩地界,不准闲杂人等进入。这事只有交给你去办,才会万无一失。”涂连长听说种的是药材,笑着说:“只要能增加军饷,保证完成任务。”钱友三说:“年前,司令要紫阳商户增加捐赠二成,有个别商户不同意,我就让警察局的兄弟们在商户门口来回巡逻,这一晃荡,都不敢上门了。仅仅两天,商会就全缴了银子。要不然,兄弟们能过个肥年吗?”
涂连长说:“请钱副官放心,看守药材,一连绝对完成任务。”
当麦苗泛绿的时候,炮台梁这片百亩田野里,生长着叶片碧绿、开着五彩花朵的植物。周围驻守的官兵们充满了好奇,一些上了年纪的士兵说,那块土地上种植的药材是鸦片。到了当年五月份,钱友三奉韩世昌之命,强行收购了县城河街中码头两家商铺,重新装修后开了一家酒楼、一家妓院,委托人经营着。酒楼名叫香满园,妓院名叫春风楼。这两个招牌挂出来后,紫阳附近各乡吃喝嫖赌之徒趋之若鹜,生意兴旺。发了财的韩世昌,把原来的县衙变成了自己享受的安乐窝,除了大堂用来接待上级要员、地方官吏之外,从二堂开始,就成了自己的宅院。原配钱夫人居住在老家,寂寞的韩世昌借口没人照顾,就纳娶了豆腐坊的杜水水做了二房。
水水被韩世昌看上做了二太太,完全是她一竹篮嫩闪闪的豆腐惹的祸。
韩世昌刚来县城不久的一天清晨,走下码头去巡查防务,见一妇人正在船上缠着船工和脚夫们兜售豆腐。妇人见韩司令来了,吓得不知所措。
慌乱中,脚一滑,掉进了江里。妇人呛了几口水被拖上了岸,湿透了的花布衣裤把她全身勾画得有模有样。竹篮里嫩闪闪的白豆腐早被江水吞没了,她伤心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妇人这一哭,似乎就多了几分媚态。匀称的肩骨一耸一耸地,韩司令就多看了几眼,只见她削肩蜂腰,水灵灵的,浑身上下流淌着成熟女人的丰腴美,很诱人。问清了姓名、居住地址,韩世昌只觉得杜水水性感妩媚的风姿全然盖过了寡妇的名声,他一眼就看上了,便笑眯眯地说:“你那些豆腐我买了。”他让身边的卫兵付了钱就离开了。杜水水觉得韩司令虽然面相苍老,但依然显得英气逼人,很面善,付了钱还空着手走了,给了杜水水一个美好的背影。
恬静、性感的杜水水让韩司令当夜失眠。三天后,杜水水就被抬进了县府大院。
寡妇杜水水十分意外韩司令竟然不嫌弃她。在娘家,她一直是杜家二老的心病,韩司令突然要娶寡妇杜水水做二房,二老不知是嫌弃杜水水,还是惧怕韩司令的势力,一听韩司令的安排,就将杜水水再次嫁出了豆腐铺。
虽说香满园、春风楼开业时间不长,但有韩世昌撑腰,两家商号日进斗金。钱友三就来给韩世昌报喜说:“姐夫,还是您的办法高明,这两个字号赚的钱远远超过了上峰拨给咱们的军饷。再坚持几年,您就能富甲一方,到时候招兵买马就不愁军费了。”韩世昌嘿嘿一笑,说:“老子把头提在手上争夺地盘,不就是图个人生快乐嘛。紫阳虽是穷乡僻壤,可汉江流的是银子,咱们守着黄金水道再不发财,岂不让人笑话?我看今年种植罂粟初见成效,明年可以扩大种植面积,增加财源。我要让弟兄们跟着我过上乐不思蜀的日子。”钱友三担忧地说:“您倡导广种罂粟,就不怕当地士绅反对吗?”韩世昌说:“老子在战场上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当地士绅?再说了,我种的是药材罂粟不是鸦片,政府倡导的是禁烟禁鸦片,从未禁止种植药材,怕个啥?依我看,还是药材这玩意好,利润丰厚,来钱快当,比做啥生意都强。友三啊,你多长个心眼吧。如果明年有当地农户要种植鸦片,还得禁种,要是药材,县政府就不要管,把药材税征收高点就行。”
由于县政府对种植罂粟、采割芙蓉膏、贩卖烟泡放任自流,一时间紫阳不少农户纷纷效仿,以种植药材为名种植罂粟,吸食鸦片的人剧增,就连谢世坤也陷了进去。这一天早上,李云川出门转悠,溜达到了裕顺茶号的门前。日头已经三竿高了,裕顺的大门依然紧闭。李云川感到有些奇怪,就上前拍打门环。过了一阵,谢世坤铁青着脸,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开了门。李云川见谢世坤这个样子,问:“贤侄啊,你咋啦?”谢世坤说:“李会长,进来说话。”
李云川进了大门,看见商号里没有伙计,原来的掌柜余坤财也不见踪影,越发感到纳闷。来到二堂客厅,只见原来摆放在这里的珍奇玉器、古玩字画也不知去向。李云川坐下之后问:“这才几天不见,你咋弄成这光景?”谢世坤苦着脸说:“李会长见笑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你就一直在忙茶生意,好长时间没到裕顺来了。晚辈现在弄成这样,只怪自己不争气,与他人无关。”李云川没听说谢世坤在茶叶贸易上有过闪失,对他现在的情况很难理解,便问:“贤侄除了茶叶生意,难道还做了其他亏本生意?”谢世坤说:“如今这光景,与做生意无关。李会长再不来,过几天可能我就要去找你了。”李云川不解地问:“贤侄,出了啥事?”谢世坤羞愧地说:“侄儿不争气,染上鸦片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