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乾文下葬刚过一月,又传出惊人消息,说采青受丧夫之痛,生娃难产离世了。
昨天深夜,城里已敲过三更锣。突然,采青的肚子像被划了一刀。起初,她强忍着,可是痛越来越剧烈,她额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恐惧与剧痛,使她呼天抢地叫喊,喊声传到走廊里,吵醒了老夫人和王妈。她们慌慌张张爬起床,穿好衣服拖着鞋,冲进采青的卧室。室内灯光微弱,她们见采青的脸色苍白,嘴唇簌簌抖动,痛苦不堪。老夫人揭开她的被子,发现羊水浸湿了床单,紧张地说:“羊水破了,快去请接生婆!”她脱去采青的裤子,用一张薄被盖着下身,同时派人去请采青的母亲来协助照顾。
王妈从厨房里端来热水,铺上席子,放在地上等着。她们不想惊动老爷,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向他报喜。
水生听见走廊有人急促走动,又听见少夫人痛苦的叫声。他想:采青生孩子了!郑家后继有人了?水生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天井院子打转。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欣喜还是怨恨,犹如困兽一样不停在夜空下彷徨徘徊。
接生婆摸采青肚腹安抚,叫她不要紧张,坚持一阵就好了。但采青还是一阵阵惨叫,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关注产情的变化。老夫人和采青娘又喜又忧,眼里闪着泪花。如今,她们像久走沙漠的骆驼,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眼清泉,那种高兴心情难以言喻;同时她们又为采青的痛苦惴惴不安,既担忧又恐惧,不停在院子里合掌祈求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采青娘和老夫人走进房间,被眼前那种情景吓蒙了:采青攥着两只拳头,高声惨叫,脸色雪白。采青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幻影,她觉得,她的生命快要结束了。那婴儿似乎没有了生命迹象,再没有出来的动静。采青娘吓得冒出冷汗,她双手合掌,仰着脸,求神助力:“观音啊,王母啊,求求你们给开开恩吧。”王妈担心采青娘和老夫人过分激动,容易引起脑中风,就把她们推回到外面客厅里,然后让管家安排采青娘到外院的客房休息。王妈回到采青卧室,把门关上。老夫人哪能安静?她从客厅里站起来,站在采青的门外,把耳朵贴到门上,希望听见里面的动静。
接生婆竭力鼓励采青,要她勇敢坚持。平时采青深居简出,很少活动,婴儿出宫缓慢。接生婆满手血污,跑出来给老夫人说:“夫人,完了完了完了。”老夫人着急地问:“咋了咋了?”接生婆说:“这胎位是横着的,生不下来,少奶奶大出血,怕是大人和小孩都保不住了。”老夫人一把抓住接生婆的手:“我的先人大嫂吔,我求你了,我郑家求你了,郑家的未来全都在你的手上,我求求你,求求你让她生出来。”接生婆只好继续,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又再次跑出来对老夫人说:“不行啊,老太太,不行啊,生不下来啊。”老夫人焦急地求着接生婆:“我求求你了……”接生婆说:“看样子,顶多保一个。”老夫人说:“你保一个是一个,我,我一定有重谢,有重谢的。”接生婆说:“我心里没底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走了!”
老夫人无论如何劝都无法挽留住接生婆。老夫人跑进产房,面对着采青。一旁的王秋菊也是六神无主地看着老夫人询问着咋办。采青求着老夫人:“娘,救救我,娘……”老夫人揭开采青腹部上的薄被,身子下的床单已经被赤红的血浸透,这是难产大出血的征兆,不采取断然措施,大人小孩都得丢命,老夫人惶恐不安地继续安慰着采青:“采青,我晓得,女人生娃,都是九死一生,你再撑着点,再撑会儿,我让人去请大夫了!”
然后对着秋菊说:“照顾好少夫人,我去去就来……”老夫人出来一边吩咐人去催大夫,一边小跑到郑老爷书房里,看着依然静坐在书桌前看书的郑德昌说:“老爷,大人小孩怕是都保不住了,咋办啊?”郑老爷迟疑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冷静地说道:“能保就先保大人!”
产房里,采青呻吟着低沉地哀求秋菊说:“王妈,我不想死,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你帮我接……你帮我接生……”王妈说:“少奶奶,我只会生不会接呀,少奶奶。老夫人已经派人去催大夫了!”采青说:“王妈,我怕来不及了,这样会憋坏孩子的!”王妈说:“刚才产婆说了,孩子是横在里面的,出不来呀!”采青鼓足勇气哀求说:“王妈,不怕,管他……管他横的竖的,把手伸进去,把头扯出来。即使扯断了,扯折了……我不怪你,快!……”王妈说:“夫人,我……”采青催促说:“快,王妈,快啊……”
王妈无奈地说:“夫人,那我对不起你了。夫人,你先忍着点啊!”王妈鼓起勇气,用热水洗净双手后,嘴里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把手伸进去,探摸着孩子头说:“少奶奶,你忍着啊,我已经摸着头了!你使点劲,马上就要出来了,少奶奶……”过了片刻,王妈激动着说:“出来了,少奶奶……”
王妈抱着孩子让采青看了一眼,瞬间采青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晕了过去。这时,产房外传来老夫人急促的声音:“大夫来了,大夫来了!”老夫人一边叫嚷道,一边朝产房里奔跑,听着王妈的汇报,忙问道:“生了?
生的啥?”王妈说:“是带把的小少爷!”
老夫人急忙掀开包裹着孩子的被单,一看果然是男孩,可是婴儿一动不动,老夫人心急得差点哭了。大夫一看忙将婴儿口中的羊水排出,然后倒提着婴儿的两条腿,在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婴儿才哇地哭出声来。大夫立即给脐带消毒,扎结,然后让王妈给婴儿擦洗,用被单包裹好放在怀里看了看,才把孩子送到老夫人的怀里。老夫人高兴地笑起来:“孙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夫人一下子就抱起孩子往门外跑去,边跑边喊:“带把的,采青生了个带把的,郑家有带把的了!”
郑老爷在书房里没有老夫人那样激动,而是平静得出奇。老夫人激动的汇报郑老爷听得清清楚楚,老爷既不愿听到,又渴望听到。他靠着太师椅,仿佛遭遇一个炸雷劈来。他有些无法控制心头的痛苦,眼前突然发黑。老夫人发现老爷泪水横流,以为他太激动了,太高兴了,便不知缘由地竭力安慰他,要他冷静、克制。他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许久之后问:“她呢?”老夫人说:“人昏过去了,是大出血,大夫正在施救呢。”老爷缓缓合上《三国》说:“你要让大夫用最好的药!”老夫人提醒道:“可她和小裁缝的事让茶庄不得清静。”郑德昌反驳说:“郑家的名声能比一条命重要?”
老夫人到客房叫上采青的娘,一起来到采青的厢房里,王妈正在给采青喂人参汤。厢房外,大夫正在开处方。郑老爷见了问大夫说:“先生,她人咋样啊?”大夫看了一眼挂着泪的采青娘如实地回答说:“这就要看少奶奶的造化了。失血太多,现在虽然止住了,不好说呀……”大夫面对在场的所有人如实禀告。大夫的话让刚刚赶到茶庄的采青娘突然悲痛欲绝地哭出了声,也许是痨病的原因,随后就是连串的咳嗽声。
“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老夫人伸出请的手势,来到客厅,郑老爷示意老夫人递给大夫一包财礼作为酬谢。大夫一看已经超出了常规费用的数倍,惊诧之余忙推辞道:“郑老爷,用不到这么多。”郑老爷认真地说:“先生,莫客气了!这是你应该得的,您要是方便,就留下来吧!免得您来回劳累。”
“好,等少奶奶醒来再看情况……”大夫知道规矩,病人没有醒来,本身是不能离开病人的。郑老爷这样重的酬谢,先生自然明白是要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救治少奶奶。回到房里,老夫人还在数落:“大夫不是说她没救了吗?亲家母也听到的!”郑德昌坚持道:“我提醒你,人在做,天在看,我这辈子坦坦荡荡,不想后半辈子良心不安!”
寂静的夜晚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凄清,没人知道这是为啥。郑家花园里灯火通明,橙色的灯笼透着瘆人的孤寂。老爷和老夫人在这深沉的夜里自然是睡不着,他们站在院里细听夜声,仿佛听着古老的天井在讲述他们的往事、茶庄的往事、采青的往事,那些往事弥漫着太多的愁苦,烟雾般飘散开来,笼罩着茶庄。
郑老爷和夫人远远看见采青房间的灯还亮着,祈求老天爷对她能有一丝偏爱,出现奇迹。采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游走在梦的边缘,看到外面又飘起了细雨,听着淅沥的雨落到楼梯和窗棂,滴答滴答地从房檐落下,把人的心也润得湿湿的。淅沥沥的小雨总是可以把人们的思念化作寒冷冰凉的湿气笼罩在身子周围,雨丝接连不断时长时短,却量出了天地间的距离。天上的人只消把眼泪挂在雨丝的一端,便可以让地上想念他们的人感觉到。采青想起了从前的日子,从前的亲人,从前的廊桥,从前的风筝。她仿佛看见了蓝蓝的天上,风筝在飘荡,采青感到自己也在飘荡,像风筝一样飞上了蓝天,她想拽住风筝,像拽住她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点念想,可命如流水,再也留不住了。
王妈来报说,采青她走了。采青娘的脑子再一次嗡的一下,大叫一声“命苦的采青啊!”就喷出了一口鲜血晕了过去。王妈赶紧让人抬走了采青娘进行救治。老夫人心里突然像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一声声地哀泣着:“采青啊,苦命的采青啊!”
山城的蒙蒙细雨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河街上响成一片,仿佛蕴含着驱不散的忧愁,像逝者的叹息,绵长又凄凉。茶庄屋檐上的兰竹排水管朝院子里倾斜,雨水哗哗地冲溅在那张竹编躺椅上。那是采青最喜欢的卧具之一,现在它被秋雨细细地冲刷,每一条竹片都放射着潮湿而晶莹的水光。
常管家进来提醒道:“时辰到了!”郑老爷吩咐道:“她是凶上走的,先入棺为安吧。”常管家临出门时,老夫人还是嘱咐道:“季清,采青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们要多烧点纸,不要让外人说闲话!”季清说:“是,老夫人!”
采青下葬的时候,很多人看见老夫人不住地抹泪。事后,郑德昌安排管家给柳家一笔丰厚的抚慰金。更悲伤的是,采青娘因为采青离世的打击,病情加重,在精神和病魔的双重侵害下,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茶庄连续几年都有人离世,悲情总是连着悲情。有的很短暂,有的很长久。春桃难产离世,带给水生的悲情也就是小半年就过去了,可是采青的离世带给水生的思念却是长久的。
郑家的子嗣传承了香火,这是郑家的大喜。郑老爷给孙子取名郑清魁,小名茶魁,寓意茶中之王。同时,郑德昌又突然念起那个叫唐尚的孩子。他让季清去襄阳,打探他的下落。
三个月后,县府主办追查凶犯的警察局验尸官给天汉茶庄通报,说乾文之死,系胡记老裁缝所为,鉴于凶犯已自缢身亡,县府便做了销案了结。可郑德昌心里依然疑惑重重,咋想都不符合常理。
常季清也从襄阳返了回来,带回的消息说,多年前,雪兰夫人母子在襄阳城的一次战火中已双双遇难,并安葬于山西老家。德昌听后,如五雷轰顶,心里一阵绞痛,满心期待又一次落空了。
空闲时间里,水生无聊地在河街码头上来回兜圈子,远远地听江边洗衣女们唱曲调。有时他会拿起渔竿,去码头抛竿垂钓。
天汉茶庄洗衣房洗的都是内衣之类的小件,类似床单、长袍、被套这类大件很费水,就得到码头汉江边去洗。只要是晴天,凤羽都要拎着装着衣服、床单、被套的竹篮,一步一步往码头江边走去。码头上挤满了人,大姑娘小媳妇一堆一堆的,有的在水边,有的坐在石块上,一手拿着棒槌一手搓揉着衣物,嘻嘻哈哈地忙碌着。一些小男孩小伙子身穿小裤头,赤裸着上身,在水里翻腾着打闹着。有些胆大的小伙子还不时向码头上的洗衣女泼水,水珠四溅,引得阵阵惊叫。
凤羽来到水边,找到一块长条石,不声不响地蹲了下来。她将竹篮的下半部淹到水里,痴痴地看着江面,哗啦啦的江水,似乎流动着凤羽的心思。不知不觉中,一件青色长袍从竹篮里浮出来,漂走了。那是郑老爷的一件袍子,只穿了一次,这是第一次下水洗呢。大惊失色的凤羽大声叫道:“我的袍子,我的袍子冲走了!”四周的人都各自忙碌着或说笑着,显然没有听到凤羽的呼叫。凤羽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跳进了江里去捞袍子。
凤羽哪知江水的汹涌,她小时在水潭里练就的功夫根本不管用。水一下子就淹过了凤羽的头,凤羽一连喝了好几口水。她伸着手向空中拼命地抓着,身子在水里扑腾着,黑色的长发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水中一帮小后生见有姑娘下水,顿时来了劲,双腿用力地踩着水,将身子的上部尽力露出水面,嬉笑着:“丫头洗澡喽!丫头洗澡喽!”直到凤羽的黑发彻底消失了,这帮后生才慌了神,大家都是半吊子的皮毛功夫,自然不敢去救人,就大声呼叫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赶快救人呀!”
这时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才缓过神来,都齐声呼叫救人。正在一门心思守竿看漂儿的水生,站在岸边,一阵搜寻,只见江底一团还在扑腾的黑影,三两下脱了上衣,纵身一跃,扎进了江中。其他会水的船夫也纷纷“抢水”划船过来。经过潜入水中一番搜寻,水生终于将凤羽顶出水面,紧接着大家又齐心合力将她救上岸来。
凤羽身子被湿衣紧紧地裹着,她面色苍白,肚子灌了不少水,鼓鼓的,躺在岸边的沙滩上似乎已没了呼吸。有人叫喊着:“抱起她,让她把肚子里的水逼出来!”一个认识凤羽的媳妇说:“这是郑家茶庄里的凤羽呢。”一个船夫对着水生说:“天汉茶庄的人,你还不赶快给她控水!”
水生立马弯下腰来翻过凤羽的身子,双手抱起凤羽的腰部往上提,并反复抖动。不一会儿,凤羽便哇哇地吐出水来。凤羽经历一次溺水惊吓后,和水生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很长时间她都没敢再到江边去洗衣服,只好站在洗衣房的水槽前,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白胖胖的前臂,双手伸进水里,把衣服捞到面前,再放到搓板上,搓得唰唰地响,腰肢都随着动起来。水生远远地看着,凤羽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记忆深处开始涌出采青的模样。凤羽让水生迷醉,使他一度因采青离世带来的消沉迅速减弱,他心底突然萌生出了自信和生命的张力。凤羽低着头,一心扑在活上,没有留意身后的水生。等到自己干累了,挺一挺腰才发现他在身后。
凤羽就一脸微笑,脸上的酒窝随着笑越来越深。
他们是从同一个茶乡逃来的,一种乡情把他们串联在一起,这条无形的绳索把他们越拉越近,使两个人的心里产生一些共鸣和触动。洗衣槽堆满衣服和两床蓝底印花被套,土布做的被套既宽大又厚重,占去大半个洗衣槽。凤羽洗完衣服,再洗被套。她头一遍洗完一床被套,从水里捞起来,又湿又重,两只胳膊很难举起来将它拧干。凤羽转过求助的眼神:“你别光当看客啊,过来帮一把。”水生放下水桶,抓着被套的一头,两个像在玩拔河,拧得水哗哗地流进水槽里。凤羽感激地说:“要没有你,这被子很难拧干。”这话像是对水生赞扬与鼓励。水生憨憨一笑说:“这算啥子?你小脚小手的,不如让我来替你洗。”凤羽拿着水瓢去大桶里舀水说:“我可不敢,让老夫人晓得了非打折我的手。”水生一把夺过水瓢,扔到一边说:“要折先折我的手,莫怕!”他提着水桶,往大木桶倒扣下去,反转过来往上一提,将满满一桶倒进水槽里。凤羽抢着去洗被套,水生又把她推到一边,抓起被套揉起来。凤羽见他笨手笨脚的,笑得俯首弯腰。
水生问:“笑啥子?没有你洗得干净?”他把被子从水里捞起来,捏住两头像扭绳一样,很快拧干了说:“是不是比你力气大?”
凤羽很感动,她觉得水生是一个乐于助人、见眼生勤的兄长,细致又充满幽默,在她眼里他成了一棵挺拔的青松,铁骨铮铮,强劲有力,能抗风雪斗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