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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篇(第1页)

难忘的目光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2岁。中年得子,喜不胜收。前面三个女孩,现在生了一个男孩,尤其是特别看重男孩的潮州人,父亲有多喜悦!他特地去买了条白色的毛巾毯,把我从淮海路和人民路口的平民医院抱回家。尽管再喜悦,父亲从不喜形于色,只是用他那深邃的目光,不停地看着襁褓中我红润的脸。那时我当然没感觉。他是个特别内向的人,到他95岁离开我们,我从没见他大笑过,最多也是“呵呵”笑笑而已。

父亲国字形脸,高高的眉骨还保有广东人的特征。一双大而有神的深陷的眼睛,望着我时,让我感到他对我的期望。他的鼻子坚挺,完全没有南方人面部扁平的感觉。他的嘴唇偏薄,和他不善言辞很不相称。门牙缝偏大,大概言语早从牙缝中溜走,使他说话很少。嘴唇上的人中很长,胡子稀疏,人中显得更深,不知是否应验了“人中长,寿命长”的俗语。他年轻时,两鬓长有络腮胡子(老了变稀),饱满的天庭太早显出谢顶。母亲说他三十几岁就谢顶了,我无法验证。但也奇怪,到他60岁退休时,邻居还说他“这么年轻的阿爸退休了”。他的双耳大而父亲马哲明94岁时摄厚实,在我和他睡一头的日子里,我总喜欢去摸捏他的耳坠,软软的,肉肉的。听人说耳朵大有福气,但我始终感到父亲是个生活很艰辛的人。

很多人说潮州男人脾气不好,我常听到臭脾气的故事,最离谱的是我外公的一个食客叫金鬼的,叫他去生煤球炉子,那天由于风大,一时难以将炉膛里的煤球烧着,费了他很大劲儿,他非常恼火。好不容易将炉子点着了,他拿来一盆水,嘴里大叫“好啊,你气气我,我要你好看”,哐当一下子将炉火浇灭了。旁观者大笑,传为经典。但父亲是潮州人里的另类,很少有脾气,总是用他那目光看着你,因此我从小到大从没挨过他的打。最重的一次,就是他恼着火,用右手拍着桌子,高着嗓门儿呵斥了我两下。我已记不清,那次我做了什么使他恼火的事了。是他对我的宠?好像也不是。我三姐三五岁时喜欢在睡觉时让人给她挠痒,父亲竟然会给她挠痒,夏天还给打扇。邻居大叔多有讲:“阿马(南方人多有将姓前加个阿来称呼人的)真是好心相。”父亲还曾从中山公园旁的单位走回家,为的是省下一毛钱车费给妹妹买个饼,给我母亲嗔怪。但是她们向他要钱零花,那是不可能的。他总会问你,要这钱去买什么?你说了,他就会想出很多理由来解释买这东西不好,没必要乱花钱;实在讲不出什么理由了,就说,给你妈知道了,一定会骂的。她们只得作罢。

但我时时感到父亲对我的偏爱。他虽没给我什么零花钱,但在我身上花的真不少。毕竟中年得子,总有潮州人的重男轻女思想。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常在休息日,用他的公交月票带我去乘公共汽车兜风。我总是跪在靠窗的座位上看外面的风景。他用他的目光看着我。到终点站,他总会买一份点心给我,一个广东叉烧包或什么的。但仅此一份,在你吃时,问你好吃吗,我当然讲好吃。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看着我吃,从没见他自己也吃一份。有时我掰一半给他吃,他总说他吃过的,不肯吃一口。每次乘车兜风回家,我总会将几个抽屉排在床上,玩开汽车游戏,将自己乘过的汽车牌号用粉笔写在抽屉前面和后面,证明车子的真实性,玩上半天。我的姐姐、妹妹根本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心情。那时的汤包要有蛋皮汤相配,就是父亲领我去吃,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前几年,我在新客站旁的小餐馆里吃午饭,对面坐着的是一对父子,他们就叫了一份红烧猪爪,还叫了两瓶啤酒。儿子已有一米七的个儿,看得出父子是来上海找活干的,没什么钱。父亲将红烧猪爪一块块地往儿子碗里夹,自己尽夹点红烧猪爪里的花生过酒。我看着有点眼热,对那男孩说:“你爸对你真好。”他父亲笑了,我却难掩眼中泪水,会想到父亲那时单买一份给我吃的旧事。自己怎么吃得下去?

那时真不懂事。

小学时,我功课做得晚了,父亲会从挂在空中的吊篮里拿个香蕉给我。夏天,我睡在蝴蝶台子上,他怕我滚下来,就在我下面放两个凳子,架一块铺板,睡在我下面。我小时候喜欢玩蟋蟀,床下、橱下的蟋蟀盆不少,晚上可要大合唱的,此起彼伏,我听得习惯、高兴,但可能会影响其他人睡觉,而父亲从来没嫌弃蟋蟀吵。在我记忆中,父亲总是最晚睡觉,最早醒来,晚上很易惊醒,母亲一直说像他的生肖“鸡”。我不知道父亲是和我共享蟋蟀的合唱,还是爱子及蟋蟀。有一天早上醒来,父亲神秘地和我说:“昨晚在桌下给你捉到一只大蟋蟀。”我一下子翻身下床。父亲拿出一个铁罐,我一看,像泄了气的皮球,“是个油葫芦。”父亲只好悻悻然把它放了。

我的家长会,人家都是妈妈去的,但他一定要自己去。看到我成绩不错,老师表扬,高兴不已,但只是看着我微笑,不会有丝毫表扬的话语从那宽大的门牙缝里流出。他还单独带我去看过几回京戏,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就是他带我到中国大戏院看的《将相和》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那次看了京戏《十八罗汉斗悟空》回家后,我一直扮演孙悟空,给家里带来很多乐趣。

其实父亲工资并不低,每月95。03元,当时应该算高薪了。但要养活六七个人的一家子,他特别节约。我从没见过他为自己买过什么东西。平时吃菜,他总将菜留给我们吃,要他也吃点,他总说“吃了,吃了”,但不见他筷子举动。吃剩下的鱼骨,总是他的美味。他要从鱼骨中嚼出味道。有几次给鱼刺卡了喉咙,反给母亲讲,一副穷相。他从不回应。连深秋天冷,他都不肯穿棉毛裤,更不要说那件驼毛裤了,不冻得鼻涕水嗒嗒的,他是不会穿的。他习惯于每天记账,不知道是否职业病,每天家里的开销都会计入他那练习本里。有段时间我很好奇,很想看看里面记得是什么,但他把笔记本放在榉木大厨的抽屉里,那不是我们小孩可以随便开的橱柜。明明是母亲在管家,怎么轮得他来记账,但母亲和他在这问题上从来没有丝毫矛盾。

待到我开始工作了。他和母亲商量,给我买了辆自行车,142元啊!还在刚有进口手表售卖时,给我买了一块英纳格手表,220元。那时的钱大啊!那都是姐姐、妹妹不可能享受的待遇。父母的理由是,不要让我去羡慕人家,因为我的一些刚进厂的同事买了自行车和手表。

现在想来,真是父母的良苦用心。

我到了结婚时候,那时还是房管所配房和单位分房时期,国家没什么造房,哪有房子分出来?根本看不到分得到房的时间。家里只有一间房,父亲愿将房让出来,给我们先结婚。他们住哪?好在我们的房子有近5米高,横梁也结实,我就请厂里我的师傅董师傅帮忙,买了槽钢,搭了个4平方米左右,勉强能站直的阁楼,他们就暂时睡在上面。那时父亲已70岁了,晚上要爬扶梯上去睡觉,我心里很是内疚,直到单位给我增配了房子。

一年半后,我儿子出生了,父亲喜出望外,虽然已是71岁的人,但白天都是他管着。母亲负责烧饭,我们都去上班,他怕小孩随我们去厂里托儿所,路上颠簸,小孩不适,他不放心。我们是轻松点了,但他却很劳累,要用奶瓶喂奶,要逗他玩,哄他睡,还要把尿。天冷的时候,我儿子就睡在他身上。他怕小孩睡在床上冷,用他的体温来温暖小孩。他又不敢多动,怕惊醒小孩,自己脚也坐麻了,但他一直乐呵呵的。儿子上小学,离家一站路,父亲就承担起接送的任务,爷孙俩在一起时间多了,话也多了。接小孩路上,他怕小孩午饭在学校里吃得少,常常在路上给他买个油墩子一类的小点心,但就一份,自己不吃,和我小时候一样。儿子也和我父亲感情特别好,两个人会在一起聊天。父亲看见我儿子总是笑嘻嘻的,哪怕是小孩在外顽皮回家变成大花脸。不知是不是应验了隔代更亲的话。

父亲一生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平时沉默寡言,他的经历对我们一直是个谜。他从不主动和我们讲起他过去的事,除非我们有重大事情(如入团、入党)需要填表涉及他的情况,很多信息都是从其他途径得到的。

父亲在10岁就随爷爷到上海了。那时他的生母死了,后母已是生爷爷马哲明和孙子马思亮

了三弟,他离家时三弟还在地上爬—学走路。后来他辍学于初中,那时他已是很有文化的人了,在外面打工是记账和会计,有时还为亲戚朋友代写书信。他的字写得挺好,不比我年轻时写得差。不过他写字思考时,常常是捏着笔不停地抖动,像在写,实在思考。这常常给妈妈作为取笑的资料。后来爷爷将他的大弟(老二)、二妹也带到了上海。他们虽然四人在上海,但走动极少。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只记得二叔和二姑只是在过年时的午后来给父亲拜年,母亲总是给他们炸个春卷或烧碗放鸡蛋的甜食汤类招待他们。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去过他们家,至少没有领我一起去过。何况二姑住在西藏路上的敏村,离我们家走路仅十分钟光景。爷爷更没有印象了。据说爷爷在上海混得还不错,三个孩子能在上海生活,成家立业,自己还能将钱汇回老家,买房买地维持家里生计。由于买了地,后来才引来很大的麻烦。

那时父亲老家还有三叔、四叔和小姑,全靠奶奶操持。劳动力都在上海,三叔后来也去香港谋生,奶奶就将不太多的地租给村里的人,收点租来贴补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时,政府根据经济收入结构和财富,先给我们家定为中农。但后来有农民去告我们家,自己不种地,靠收租生活,应该改划为地主。据说还将我们家房屋的一大半分给几个农民住,其中就有告我们的那个农民。不料没过多少时间,也是巧,那个农民得急病死了,乡里的人们纷传是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住了不该住的房,报应啊。吓得那些住进去的人家将住房还给了我们。这些都是老家人到上海来时讲给我们听的,因此在我们的履历表里,父亲的成分一栏里一直是填“中农”。

父亲总有潮州“大男子”的味道,在家里从不做家务,不烧饭煮菜,不洗衣扫房,实际他也烧不来,连内衣内裤也是我母亲洗的。他不管母亲唠叨,“是家里老娘姨”,只管洗自己的手帕和袜子。但他从不嫌弃母亲的家务,哪怕饭菜不可口,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父亲在家里很安静,即使在家一天,也听不到他的动静,哪怕仅有一板之隔的邻居,也听不到父亲的响声。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他很胆小,没有和人争吵的习惯,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亏就是便宜的信条。

不像我们对面60号里潮州人老邱家,父亲是一个厂里食堂的采购送货员,每天晚上“哐当哐当”踩着黄鱼车回家,手臂特别粗和硬,有空还看见他用手臂撞树。他儿子和人家打架时,他不管对方多少人,一下子把对方掀翻,把他儿子从底下拉出来,把对方都吓走了。而父亲人虽不矮,也有一米七多(那时算高个了),但人较瘦,一口潮州上海话,连女人两字都会念成“牛人”,若吵架起来没有唇齿锋利的感觉。我在外从不惹是生非,免得引起麻烦。在一次马路边观看国庆大游行时,父亲有几次差点被人挤倒,他都默默忍了,但当他看到我被人挤到时,他竟然怒斥前面的人为什么不站稳,还用右手挡在我前面,怒目相向,真有点护犊子的样子。后来我又听说父亲在很小时,有伙人到家抢劫,他竟敢怒斥他们为强盗,差点引发强盗要杀他,是奶奶说好话,小孩不懂,你们要拿就拿点吧,才打发了强盗。这事,我虽然得到父亲的证实,但看到他一生怕事怨事的样子,半信半疑。

后来我知道一事,似乎理解了父亲的性格,那就是一支枪的事。

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没有固定工作,一次经朋友介绍,跟了一个人去找工作,在外面兜了一圈,走了好多家人家,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就返家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人身上带有一支枪。新中国成立后,有关部门就来找父亲,拿了照片问父亲,“这人认识吗?这人有把枪你看见过吗?那人的枪到哪去了?是不是在你那儿?那你曾看到他枪放哪?

他会把枪给了谁?”等等问题。我父亲哪会玩枪?我连打人、杀鸡都没看他做过,怎么会藏枪?那时政治运动不断,每次运动来了,都有部门会拿了照片来问他这把枪的问题,一直持续了近20年。而每次来问他,他回到家就心事重重,吃不下饭,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母亲第一时间会看出父亲的心事,又是那件事?母亲嗔怪他胆子太小,事情讲清了就好,怎么老来纠缠?让它去了。母亲安慰他。当然母亲不是亲身经历,没有亲身体会。父亲更沉默,烟也抽得更多。但也奇怪,组织上并没对他采取过什么过激的做法,也没影响到我们的入团、入党。直到他退休,才没人来找他问这事,这事肯定影响了他一辈子的性格走向。父亲一生,单位、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不喜欢交朋友,不知是否和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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