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蓉生也不想让他出什么事,他一直把自己和倪飞翔的安危祸福绑在一起,并且一直认为只要倪飞翔在,只要倪飞翔没有事,自己也就是安全的。
不过,这一单摩托车的采购生意做下来,却让他的心一下寒透了。
为了做这一单生意,他穷尽心思,不辞劳累没明没夜地奔波运作。第一个难题就是货款。预付款加账上收的伞款,满打满算有三万出头,相差将近一万块。为了凑足提货款,自己跑遍所有的代销点,甚至降价促销一部分。
货款凑齐了,汽车运输还有旅途的吃住,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想到城跟前李冉村有个姨妈,是母亲当年患难中结识的干姊妹,她的三女婿叫杨涛,是个跑货运的汽车司机。他有辆东风大卡专门跑长途,于是就去联系杨涛。好在人家厚道,承继上一辈的友谊,认可自己这位表兄,答应帮忙,运费也给个优惠,市场官价六千元,杨涛只开了五千元。李蓉生当然得爽快地答应人家,只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杨涛说:“兄弟,哥不能给你预付款,得等货运回来交验完成,人家的货款到了,我才有钱付你的运费!”
杨涛也是个红脸汉,五官丰满,厚嘴唇微微前突,说起话来满脸都是笑容。他爽快地说:
“你蓉生哥发话了,兄弟照办!”
再说从西都到江西的大山里头,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两三千里路程,跑一个来回也真不是容易的事。货款不宽裕,一点都不敢乱花。除了义务款待司机的食宿外,能省一分便省一分。招待所旅店的食宿太贵,他就借口货在车上晚上需要照看,自己睡在驾驶室里。吃饭也不讲究,自带锅盔馍吃的时间长了,满嘴都是水泡。杨涛忍不住笑他道:“哥呀,这都啥年代了,上长路还啃锅盔馍哩!就是柳青书上的梁生宝,当年节俭也不过如此吧?来,哥!你吃,我掏钱!”
李蓉生有时也自觉很好笑,有些事甚至不好意思对人说。至于到厂里提车不顺,出江西省检查站被扣证件滞留期间那些焦虑就更不值一提了。但是,这一份努力却被倪飞翔漠视了,他很心痛。
在杨涛兄弟的帮助下,七辆江西南昌机器厂生产的750型偏三斗警用摩托车完好无缺地交货,并验收合格地送进了省公安厅器材处的仓库里,但结算货款却迟迟不能打到诚信商店的账上来。
李蓉生在急不可耐的情况下,不得不给省厅办公室秘书处打了个电话,倪飞翔第二天才骑着摩托车来了。那天是个阴天,倪飞翔没有穿那件米黄色风衣,而是换了件灰色呢子大衣出现在李蓉生家,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就像深秋无风的湖面一丝涟漪都没有,惯常的爽朗而痛快的大笑更是跑得无影无踪。张玉贤没在家,应该还在做伞的车间那边盯着吧。李蓉生怕惊动母亲,把倪飞翔让到里屋,给他沏了茶,端到跟前。倪飞翔接在手放到桌子上,没有要喝的意思。这两个人又都不抽烟,屋里的气氛略显沉闷。李蓉生先开口,自然是问结算款啥时候到以及不能按时到账的原因,因为他答应过杨涛会及时付他的运费。可是倪飞翔避而不答,只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地嗯了两声,反而提出另一个令李蓉生惊诧莫名的问题:“这一单摩托车的生意赚了多少,算了没算?”
李蓉生惊诧莫名,是因为此前倪飞翔从来没有这样提过问题。不等李蓉生回答,他就自问自答地说:
“我算了一下,‘南方’的发票单价是五千一百二十元,加上你说的运费五千元,共是四万零八百四十元。五万三千二百元减去四万零八百四十元,净利润是一万二千三百六十元!”
李蓉生更吃惊了,满眼疑惑地看着倪飞翔,世上算账有这样算的吗?但他历来面薄皮软,也不愿在朋友当面掰着手指,或者打开计算器锱铢必较地算细账;况且他也不明白倪飞翔这一举动是啥意思,就含含糊糊地应道:“也可以这样算吧!”
“那好,咱俩就可以把这次的利润分一下!”
“怎么分?”李蓉生就有些生气,脸也沉下来。
“之前我答应过小荀,每辆车给他提五百元。扣去三千五百元,剩下你我二一添作五,每人可分四千四百三十元!”倪飞翔异常平静且极其流利地说出一串数字来。
显然,倪飞翔在来之前已经算过很多遍了。李蓉生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心脏差点要跳出胸膛外。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些数字是从倪飞翔的嘴里吐出来的。要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他朝夕相处的大学密友,是鼓动他下海经商的第一人,是他们一起策划了自开店以来的,其中有顺利的,也有不顺利的,甚至有大失败的一切商业活动。无论是借款贷款还有“放债”,都是共同参与的。这些活动都像连环套一样连在一起,怎么就能单单挑出一笔生意来核算盈亏,并想单分其中一笔利润?天底下朋友之间合伙做生意,有这样做的吗?这还是朋友?还是同学友谊之上再加同志之谊的朋友吗?李蓉生气得脸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铁青,心脏乱跳,手也颤抖起来。他赶快端起一杯茶,双手用劲地捧着,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还想分啥?”
“把账也可以分一下。”
“账咋分?”
“账在谁名下谁还!”
“你名下没有账!”
“临潼老冯那笔账,我介绍的归我!”
“分账之后呢?”李蓉生一句紧似一句地追问。
倪飞翔岿然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极其平静地看着李蓉生,深思熟虑地回应着,最后一句却没有回答。李蓉生愤怒的眼睛直要喷出火来,真想把捧在颤抖的手中的杯子直摔过去,砸在倪飞翔脸上。的确,倪飞翔是一个能说出话的人,他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没想到倪飞翔能在他面前说出这么无理又绝情的话来,而且是那样平静,平静得简直叫人要发疯!
李蓉生几次想举起手中的杯子,用猛力摔出去,摔到地上,但终因怕惊动隔壁的母亲,还是咬着牙关忍住了。可是门外有个人却忍不住,冲进屋来手指着倪飞翔的鼻子,骂道:
“倪飞翔!你真不是个人,完全是个不懂仁义道德的畜生!李蓉生那么真诚地待你,再苦再累都不吭声,再大的事都自己顶在头上,现在连老师都当不成咧!你倒好,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搂着婆娘娃睡觉;端着公家的铁饭碗,私下里还做梦都想发大财!你这是吃着官饭放私骆驼,脚踩两只船!就你能,能尽咧,能得都能给蚊子剥胎!你不要脸!一看把乱子籓下咧抽身就想跑!想摘个利核桃!没门儿!”是张玉贤有事提前回家来了,显然她都听见了。
张玉贤的脾气和那张利嘴,倪飞翔是领教过的。她的手指差一点就戳到倪飞翔的鼻子尖上了,但嘴里的唾沫星却实实在在地喷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敢还嘴,怕引出更多难听的话来。他也不敢动,担心张玉贤气急了会扑上来拽他的领口。显然,他也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些恶心。
李蓉生虽然也是愤怒至极,但终归是读过书的文化人,他不想再激化矛盾,更怕打闹起来惊动外屋年迈的母亲,他把里屋的门一关,压住怒气说:“话一样说,你声音小一点行不行!”
“大声惯咧,咋?我见这号不懂仁义道德的畜生,气就不打一处来!”嘴里虽然发着狠,张玉贤的声音还是小下来。
张玉贤这一闹,似乎也替李蓉生出了一口恶气,他的情绪反倒渐渐冷静下来。他走到倪飞翔面前,理性地说:“人常说:捆绑不成夫妻,争吵难做生意。你要分利也好,分账也好,分手也好,都应该催着把结算货款打到账上来。不然,怎么分?”
“行吧,明后天应该能到账上!”倪飞翔一看,李蓉生递了个梯子来,赶快顺势下楼,忙答应下来。
李蓉生知道,结算款迟迟不到账的原因,就是倪飞翔在阻挠。他不阻挠了,款很快会打过来。特别是倪飞翔临出门时,妻子颇具威胁的那句话,也会起一定的催促作用。
“倪飞翔,我警告你,少耍花样儿!货款少回来一分,看我找不到你省公安厅的后门着!”
果然,第二天结算款就到账了。只是应到账四万三千二百元,实到只有三万五千二百七十元,少了七千九百三十元。少了的那个数,正是倪飞翔要的那个数。本来他要的可不止这个数,他原想趁货款尚在自己能掌握时,再扣下两万元,就是临潼老冯的那笔借款。经张玉贤一闹,也害怕搞到省公安厅上下皆知,那就麻烦大了。
既然如此,张玉贤警告他不得扣下一分钱的货款,为何他敢扣下七千九百三十元呢?这就要说,倪飞翔的眼睛还真是很毒的,他知道最终在家主事的还是李蓉生,李蓉生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他都能怜悯别人,又怎么能让老婆去害自己多年的老同学呢!何况他扣下的那一部分还是有几分合理性的呢!
倪飞翔走后,李蓉生不动声色地走进母亲屋里观察,妻子斥责倪飞翔的声音不小,会不会被母亲听到?母亲这些年老了不少,头发变稀疏了,脸上皱纹也更多了,但是精神头一直很好,常常与几个老太太结伴去庙里礼佛上香。
看书成了她晚年的一大嗜好,最爱看的是《西游记》。李蓉生进到母亲屋里的时候,她正坐门口看书哩,看的正是那本用牛皮纸包皮的、纸已经有些发黄的老本《西游记》。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听到了而不动声色,是相信她儿子早已经是大人了,相信她儿子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事,还是听到了却装没听到,认为自己已经搞不懂这个瞬间万变的世界,只需与佛结缘就好,不要去管娃们家的事?反正看来很正常,也许什么都没有听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