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施颂真也离开了天山,一路南下至中州。在施颂真周游五境的计划里,南国原本应该是最后一站。但她眼下失去了一个落脚地,忽然无比渴望起家来。
不是那个没有谢扶舟的天山的家,也不是那个没有孟逢春的草原的家。而是属于五岁的施颂真,那个有着爹娘和哥哥的家。
她想回去看一看,即便未必能找到家人,即便不会和他们相认。
和其他四境不同,中州是这片大陆上修行宗门最多最强大的存在。北境鲜有人烟,西域奉行神秘主义,东陆有夷安剑宗镇守,南国则是朝廷把控一切。施颂真祖籍南国,当时南国因争夺皇位爆发内乱,时时刻刻都有人高举起义旗帜,声称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皇室正统。施家父母带着一双儿女避难,为了躲避战火逃至中州。
路上遇到饥荒,饿殍遍野,逃难的人们易子而食。施家爹娘为了一斛小米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施颂真自此再没见过他们一眼。
有时施颂真也会想,为什么被放弃的那个会是自己?如果是哥哥的话,她是不是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但孟逢春后来教育她,说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耗费心神,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你觉得重要的只是他们的一个决定,如果他们当初做了完全不同的决定,你的人生就会有所改变?”孟逢春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以为的偶然,对他们来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便再来一次,他们也依然会这么做。”
“在他们面临选择的很久以前,你的未来就已经被决定了,无法避免。即便你不被他们卖掉,在战火中依然要吃很多苦,你也不会遇到我。”孟逢春轻声说,“每个看似偶然的选择里都包含了必然,只是你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
十多年的时间冲淡了怨恨,施颂真尝试着和自己和解。她想看看她的爹娘,看看她的哥哥,看看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她希望他们过得好,能从逃荒中活下来;又希望他们不要过得太好,最好每天都活在丢弃女儿的愧疚里自我折磨。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施颂真一路到了中州。她按照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她和爹娘最后分别的地方,是南国中州交界的水乡。船娘撑着竹筏在巷间的水道中飘过,筏上满载着青翠的莲蓬。隐约能听到采莲女的歌声,声音软软,却带着乡音,施颂真只能听懂一半。
这是她记忆里的水乡,却又不是她记忆里的水乡。它远比施颂真记忆里的模样静谧安详,水道旁的巷子却仿佛一下子变矮变小了。
“尊驾莫非是神剑之主?”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施颂真回头,只见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站在不远处。
“前辈是?”
“不敢妄称前辈,不过山中草莽罢了。”老者呵呵笑起来,“老朽梁冶,早年有幸见识过湛卢剑神威,因此对神剑气息还算熟悉。只是姑娘背上这把剑尊贵不凡,不似世间所传任何一把神剑。莫非尊驾便是——”
“晚辈天山……纯钧剑主施颂真,”施颂真临时改口,“不知前辈在此住了多久,可知道十六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事?”
梁冶凝神注视施颂真一会儿:“请施姑娘随我来。”
梁冶这一年一百三十七岁,在修士中不算特别年长。但对他的修为来说,寿命已然是走完了大半。他隶属中州天衍宗养育堂,十七年前奉命来此收留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从中挑出有灵根的孩子,将他们送回宗门本部修行。
“如果老朽运气够好,当初没准会捡到姑娘呢。以施姑娘的天赋,今日恐怕已经是我们的少宗主了。”梁冶听完施颂真的话,乐呵呵道,“可惜没缘,没缘分哪。”
施颂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地笑笑。院中孩子们正在拿草叶编虫子,或者围成一圈斗蛐蛐。个个蓬头垢面,脸上却满是欢乐的笑容。
“这些孩子是不能修行的。起先说权且养着,不知不觉越养越多起来。”梁冶顺着施颂真的目光看过去,“好在孩子们长到能养活自己的年纪后就会离开,倒不至于有太多张吃白饭的嘴。”
“这样啊。”施颂真轻声附和。
“姑娘很喜欢和小孩一起玩吗?”梁冶忽然问。
施颂真悚然一惊,含糊回答:“还行吧。”
不,她不喜欢。但和大人相比,小孩更加天真一些,做事也没那么功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施颂真会觉得比较安全,能短暂放松一会儿。
这是施颂真接纳谢扶舟最本质的原因。然而和寻常小孩不同,谢扶舟这只小狐狸……有点过分难搞,阴晴不定。
梁冶若有所思看她一眼,随后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方才见姑娘的神情,似乎很有几分向往之意,所以冒昧有此一问,还请施剑主不要见怪。”
“不过施姑娘如果厌倦了独行的日子,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加入我们天衍宗呢?”梁冶说,“其他我不敢说,天衍宗有宗主镇守,勾心斗角的事比其他宗门少好些。如果施姑娘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也可以像我一样,四处捡些孩子回来。这种半大孩子最好玩。等他们再长大一点,脾气就变坏了。可能会变得叛逆,没准一吵架就要离家出走。”
施颂真无端想起了谢扶舟。
“都有叛逆期啊,”梁冶感慨一句,“但他们逗起来没意思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往本部一塞,或者撵出去自食其力,再捡些乖巧听话的孩子回来。养育堂,永远不缺没到叛逆期的孩子。”
施颂真心中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