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所谓的“蛇虫鼠蚁”,指的就是陈焕明身为三州黑道把头,手底下的那些小偷窃贼,地痞流氓,青楼娼妓,算命先生等等,一应下九流之人,都归在把头手下,形成一个团体,彼此间互相照应,才能成了气候,也不至于受人欺凌。
如此说来,当日灵渊对汾州城门官说,自己认识周遭的瓢把子,倒也是无心之言,一语中的,却是这位瓢把子,正是他的师叔。
自嘲一笑,陈焕明也是对灵渊道:“我就比不得姜映明那般道貌岸然,现如今也是堕了师父的威风,自不以华存门人自居,甘愿跟蛇虫鼠蚁为伍了。你大有可为,自不必与我一般,他日夺了华存门庭在手,也不必再向后人提起我的名号……”
灵渊闻言恻然,又是想要告诉师伯自己无心在权谋门庭之上。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见陈焕明骤然抬头,目光透过黑暗,看向远方,随即便听得一连串脚步声响,便有一名獐头鼠目的瘦小男人快步走进火光范围,一时跪在陈焕明脚边,想说什么又是看见灵渊在旁。
陈焕明伸手拉那人起来,又道:“有事就说,这是我师侄,没什么好避讳的。”
那人看一眼灵渊,暗道既然有“师侄”,把头就应该有一个“师父”才对,自己一应弟兄几个,却是从来不曾听他谈及师门,也甚少见他展露功夫,便见了把头还有秘密,原非自己所能窥视。不过黑道规矩森严,他也不敢多问什么,这便领命开口,道:“把头在上,那镔铁之国……”
陈焕明性子急,也不学姜映明那般城府深,一听“镔铁之国”就是眼神一凝,打断问道:“怎么,镔铁之国也起兵了?若如此,就要通知兄弟们准备撤了!杨重贵再厉害,也抵不过两国……不,三国军士联手对付他!”
猥琐男人摇摇头,道:“非是镔铁之国起兵,而是萧老太后传了懿旨出来,说是今年乃是她老人家八十九岁整寿,又逢中原与镔铁之国缔结邦交友好,便要设宴邀集三国各地高人同贺,把头也在受邀之列,请柬已经递到了汾州城的弟兄手里,只因战火未平,送不出来。”
陈焕明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镔铁之国与中原缔结友好,跟我们这些躲在暗处的人有什么关系?萧太后执掌镔铁之国,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我等,就是大部分镔铁之国的朝臣,只怕都不曾见过她的真容,自不会有什么关系往来……嘿!这老婆子,玩的是哪一出?”
灵渊在一旁听着,便也是觉得疑惑和惊讶。原是他早听闻过镔铁之国太后的威名,却不知道这老太后竟已是耄耋老人。老人过寿,都忌讳一个整数,八十九十的大寿,都是过七十九和八九十,称之为“整寿”,其中自有瞒天过海,欺瞒生死神祈,以求延寿长生的意思。只是萧太后过寿,与中原之人,特别是自己这位身为黑道把头的师伯又有什么关系,怎地会请得到他的头上?
思忖着,就听陈焕明一时开口,道:“现如今中原与镔铁之国友好,若其送来请柬相约,我倒是不得推脱,非去不可,才好与周遭一应文官武将都有了话说,也见身份,叫兄弟们今后过得容易些。帖子还没到,可知道时候了么?”
猥琐男人点点头,也晓得自家把头护得住手下兄弟,也是靠着他与地方官员的关系特殊;要是没有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怕自己等人坑蒙拐骗的勾当就干不下去。回忆了汾州传来的消息,男人便是开口,道:“好教把头知了,老太后此番寿宴,名为‘三元大会’,从九月初八开始,在盛京中举行,为期一个月,到十月初八老太后生辰正日,才算一个圆满。这会儿子兵荒马乱,把头若是即刻动身,当能如期赶到……”
陈焕明闻言咋舌,道:“萧太后一向深居简出,又是节俭非常,当年她儿子圣宗皇帝登基,也不过是宴请了内臣百余人,一场宴席了事。这几十年过去,老婆子莫不是转了性,竟搞出这么大的手笔,开这一个月的‘三元大会’,还要宴请三国诸位高人?哦……如此说来——”
转头看向灵渊,陈焕明满脸诡异,道:“师侄,你说姜映明会不会受邀在列?”
灵渊闻言一愣,道:“弟子不知……不过既然说宴请三国高人,只怕姜……姜映明也会受邀,就看现如今朝政如火,他能不能抽身前去……”
陈焕明点点头,喃喃道:“是了,这厮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有瘾,又是身为朝中重臣,值此两国邦交之际,就是不请他,他也会腆着脸去的……如此说来,我倒是不得不走上一遭,也别辜负了老太后一番心意,别辜负了师父在天之灵——你去不去?”
灵渊眼见陈焕明露出狰狞神情,暗道他怕不是盘算着要在盛京跟姜映明拼命,一时便是惶恐;又听师伯转头朝自己发问,便也叫他一愣,道:“弟子……弟子……”
陈焕明见状恍然,道:“哦,你还要找那位救命恩人是吧?嗯,今日八月十七,距离九月初八还早,盛京我三五天就能赶到,倒该先帮你了却这心愿才好!来,跟我仔细说说,你那位救命恩人!”
那猥琐男人早知趣退下,便是这等混迹底层之辈最是乖觉灵巧,哪敢杵在这里听把头和师侄说话,便自顾悄悄走了。灵渊见没有外人,便也少了许多顾忌,又是真需要师伯帮忙,便将自己与赤珠的事儿跟陈焕明讲了一遍,又说了罗鞍事后去寻的结果,隐瞒了赤珠与虚皇的关系,也没有说院落被烧成焦土,只说罗鞍在某处城池得了消息,但受姜映明召唤不曾探明结果。
陈焕明闻言沉默许久,这才露出一丝很奇怪的笑容,道:“原来如此,你这趟来,便是来提亲的了!我与你多年不见,看你却是像自家小子一般,事关你终身大事,倒不好随意敷衍……嗯,你说那罗鞍,我也晓得,知道他是姜映明左膀右臂,早想着寻个机会把他给做了,自有关注。既然他已经得了消息,我便只需探听他的消息就是。这事儿简单,你静候佳音罢!”
灵渊闻言大喜,正要开口道谢,就见陈焕明猛地伸手朝自己的脖颈按来,一时压住他的血管经络,比起那粗蠢汉子着实高明了不少,片刻就叫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才听师伯怅然开口,道:“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自也有规矩守着,不能叫你晓得了底细……师伯会吩咐人安排好你,你只需耐心等待就是……”
天旋地转,迷迷糊糊间,灵渊便模糊觉得自己又被麻布袋子套了,更在似梦非梦中听陈焕明叹息,道:“今日见了你,我便了却了莫大心愿,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师父……华存剑派早已不存,我也早就不是华存门人,什么‘师伯’‘师侄’,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你既入了姜映明的门庭,便再不能与我同道;江湖路远,你我此生不必再见……我现在总算可以,了却十六年前的心愿了……姜映明……”
蒙昧昏暗,一片混沌中,灵渊似乎看见了陈焕明与姜映明在盛宴上拔剑相向,大打出手,最终陈焕明被他师兄一剑砍断了脖子,头颅滴溜溜滚到灵渊身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吐出分叉的舌头,嘶嘶轻声道:“灵渊,为我报仇……为我报仇……夺得门庭……匡复正统……”
猛然惊醒,灵渊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舒适柔软的卧榻上,又听得窗外传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响动,似乎是某个闹市,就叫他一时发愣,暗道自己被师伯按晕,到底是睡了多久,怎的这晋州城已经渡过了兵祸,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么?
探头朝外看去,他便发觉自己已然不在晋州城中,屋外一应景象,原是早些时候路过的河中城。便是此间因着有重兵把守,又有汾水自然天堑阻隔,暂时还没有受到邦泥定夏兵祸的威胁,依旧维持着早前的热闹景象。
回忆着陈焕明最后的那几句话,不经意想起梦境中那一幕恐怖场景,灵渊只觉得心底涌起一丝不详意味,生怕着这两人真在三元大会中同门相残,便是生出挂牵,也是他自己所说的,两人都对他有恩,谁有了损伤都不是他所愿意看到。
看日头这会儿已经是正午,便是从自己遇上陈焕明后至少又过了一天;考虑到晋州与河中的距离,只怕自己昏睡了不止一日。起身稍稍活动手脚,灵渊便也觉得周身舒泰,先前所受的迷药已然彻底消弭,这会子精神正好,便也整理衣冠出门,才发现自己是住在了一间客栈里,楼底下便是热闹的大堂。
一把扯住一名小厮,灵渊开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时候?谁送我来这里的?”
那小厮似乎早得了交代,见此情景倒也不慌,只一味陪着笑脸,道:“公子是陈把头的兄弟,便是我们的贵客。今日是八月十九,别的就请公子莫要再问,别为难小的,小的也难做哩……”
灵渊点点头,暗想这次倒比上次要好,至少自己跟小厮都是清醒,也明白内里跟脚,更不曾丢失什么记忆,便是师伯将一切都为自己安排好了,要比虚皇师尊仁慈许多。想起师伯,灵渊心底又是回响起一句“江湖路远,你我此生不必再见”,不经意直觉悲从中来,一时呆立原地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