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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霜降(第2页)

小盟有了孩子,她本来很开心,盼着孩子长大,盼着孩子好好学习,盼着孩子也像孙家一样,安稳富足地生活。他们三个雨里来风里去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吃上读书的一碗饭,可是这学校都能教孩子什么?

张姐不敢想了,她也想不出来。

她和毛秀春默默地往孙家的方向走着,时间并没有过很久,但竟然让人心里惊觉如恍然一梦。

只是,人的梦,有的越做越绚丽,有的越做越灰暗。

乔增德的梦像宗天弘送来的电视机,看得见,摸得着。

宗天弘东拼西凑,志在必得。不下血本,哪有回报?他安安心心地准备毕业,工作也不担心,他相信乔增德这次必得帮他。

乔增德在家的时候高兴得嘴巴就没停过,他像一个战功赫赫的英雄,一手搭着电视机顶,一手掐腰,跟孙平尧和乔其说:“看见没?东西自己长了腿,自己就知道往家里跑。”

他春风满面地去了教研室,但一见到同样春风满面的宗天弘,他的脸一下子拉成牛头马面。

他当着教研室众位老师的面,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地开了腔:“宗天弘,做学生,心思要用在学习上,首先是自己的能力要提高,自己强了,别人才不会小看你。你看我,人长得帅,学问做得好,教研室非得选我做教研室主任。彭主任就那么甩手走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也怪我,烂忠厚一个,别人不爱干的屎橛子岗位,我推辞不了,谁让我天生佛相,天生当牛做马的料。你学中文的,鲁哥迅说什么你知道吗?”

宗天弘懵了,他原本以为乔增德会很高兴。他脸上的笑容不上不下,一半在花生米大小的眼睛里,一半在桃尖颜色的嘴角上。

他忐忑不安地听着乔增德的当众训导。他是学中文的不假,但鲁哥迅写了二十本书,他不知道乔增德问的是哪一句。

乔增德见宗天弘被自己说懵了,正中他的下怀,他上下嘴唇一碰,立刻马不停蹄说:“你看,你一个中文系的硕士,连鲁哥迅都不知道,以后可咋整?我都替你犯愁。给你们免费上了那么多的指导课,我又不图你们什么,你们这些穷人,都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条件。但是你们也别总是口头上‘谢谢师兄谢谢师兄’的,也得拿出点自己的实力啊?我是最鲁哥迅的,平生最爱‘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这是鲁哥迅的《自题小像》那张照片后面的诗,是鲁哥迅写给自己的自画像,也是我的心声。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史料都不懂,我都替钟教授犯愁,我再怎么用力,也不能替你们成长啊?你们也要体谅钟教授又做学问又搞行政,身心劳累,自己要知道努力啊!不能光剥削老师,逮着个好人就往死里用。”

宗天弘还是没转过脑思路来,乔增德的这一番话让他更懵。乔增德每一句话他都很想反驳,可是乔增德说起话来又快又密,劈里啪啦地甩打一通,宗天弘反而不知道要从哪句开始反驳。

他悄悄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对着乔增德两片猪肝血色的轻佻薄嘴来上一拳。当着教研室众老师的面,他拼命保持着对乔增德这位老师的礼貌。

教研室和乔增德年纪差不多的丁大有长叹一声,附和着:“乔主任说的有道理,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没法教,我还以为只是咱们瀛洲文学是这样,原来中文系也差不多。一问一个不知道,再问一个不吱声。切,没法教。”

“就是啊,做老师的哪还是什么园丁?当牛做马不说,还得当爹当妈,真不知道拿着这点工资有什么意思。”张石崇本来和乔增德不大对付,但自从乔增德当了教研室主任,评上了副教授,又成了系主任钟田中的博士,张石崇越看乔增德越顺眼,“乔主任劳心劳力,还要兢兢业业启蒙,真是不容易,要不说是‘破格儿’副教授呢!”

宗天弘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他紧紧咬着牙,脸涨得通红,愤怒地瞪着乔增德,不时地瞥一眼接话的老师。

乔增德一看他脸红起来,“呦”地一声笑起来:“越是不行吧,自尊心还挺强,我这个人就爱说真话,没办法,谁让我是最鲁哥迅的。鲁哥迅就是这样,明知道良药苦口,但有病了就要吃药,明知道忠言逆耳,但还是要践行。启蒙,就是得说真话,敢说真话。所以我和鲁迅一样,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行了,说那么多,你们这些无知的学生也理解不了啊,呵呵呵哼。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得改改,咹,笨马得用响鞭,破鼓得用重锤。不用千恩万谢了,回去知耻而后勇,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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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天弘在这一刻理解了连海兵。

他想,连海兵打他打得轻了,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把匕首,他会当场抹了乔增德的脖子,让他那说出这些话的喉管血气四溅。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将成为待启蒙的对象所有“弊病”的证明,是“自尊心”作祟。

宗天弘有口难辩,正反话好像都让乔增德说尽了,正反公理婆理都让乔增德占尽了。他占尽了便宜倒像吃了亏,拿尽了好处还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赚了个盆满钵满。那满口的鲁哥迅、启蒙,都成了他巧言令色的武器。

宗天弘冷静下来。

他走出教研室,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他省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才请乔增德吃的饭喝的酒,他父亲在地里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的钱给乔增德买的大彩电,如今都打了水漂。

他一边往宿舍走,一边琢磨,会不会是乔增德使的障眼法,故意说给教研室其他老师听的?毕竟,一个教师,整天让学生请吃请喝,还收礼,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虽然乔增德的话里,宗天弘还听出了别的意思,但他努力从乔增德的话里提取着善意。

比如,他让自己好好学习,不要想些别的,有可能是嫌电视机太贵重了,他其实是在提醒我,凭我和他的关系,根本用不着这样。

比如,做老师的,让学生好好学习,提高能力才是王道,这话原也没错,做老师的说得着。

再比如,鲁哥迅的题诗是真实的,小像也是真实的,忠言逆耳也是对的,启蒙的话读起来就是刻骨的。

宗天弘又想起乔增德的那句“你们穷人”,心里一阵难过。

他家是不富裕,不然他也不会来读不收学费的师范大学。听说明年瀛洲师范类的大学也要开始收费了,因为不收费,各地师范入学人数激增,财政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在师范混日子的人。

好在,他很快就能毕业,很快就能参加工作,很快就能赚钱养家。

但乔增德说“不知道他家什么条件”,宗天弘听不太懂。乔增德“家”都没有,住的是单位的房子,什么大件也没置办,他也是看在乔增德家过于简陋,所以才买的电视机。

宗天弘恨恨地在心里说一句:“还他妈不知道你家什么条件,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但他躺在床上,又翻个身,又想,乔增德的意思是嫌他送的礼轻了。

宗天弘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接着冒出了冷汗。一台长虹彩电三千多块钱呢,他们村除了书记家,谁也没买上。就算是乔增德他们这些大学老师,也不一定买得起,他乔增德不就没有吗?乔增德家不光没有彩电,而且乔增德家做饭还在点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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