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棱角分明清冽俊逸的脸庞带着我从未见到过的忧郁,如瀑的墨发松散地垂在脑后,修长白皙的手指勾着一个白玉酒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酒。那一双凤眼迷离,淡然的眸光一直直视着前方,似是在等待,又似是陷落在迷茫中,口中一直唤着一个名字---珟瑶。
我在屏风前伫立了许久,直到我离开他始终都没有撇我一眼。
那日之后,我也曾去过两次“暝色”,但都未再见到他的身影。后来我才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独自灌了一整夜的酒,当日晌午便启程去了南疆,去找那个叫珟瑶的女子。
三个月后,玄胤回来了,却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暝色”。灌酒,画画,胡言乱语。
他说,珟瑶用命换了他此生无虞,他说,他欠珟瑶太多,欠她一句话,一世情,一个此生不换。
又是一年惊蛰,南疆边境屡受侵扰。玄胤在皇帝面前自请镇守南疆。他说,南疆是她热爱的故土,他此生没能护她安好,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好生养她的山水与人间,更要守护好珍藏了他与她所有美好过往的大轩江山。
他一边奋力抵御着南疆王的侵袭,一边想尽办法将对南疆百姓的伤害降到最低。他命令将士们不得掳掠,不得烧杀,不得伤害南疆无辜的百姓。面对虺王的蓄意挑衅,他城门紧闭拒不迎战。将士们说他懦弱,他从未辩解只言片语。他一次次只身犯险去找南疆王和谈。终于说服了巫王,却没能躲过虺王的暗算,日夜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蛊毒煎熬。
那日,虺王一意孤行,不顾盟约强攻边城。他带着守城将士拼死御敌,战场上我看见了从未曾见到过的玄胤。
那日的战场是我闻所未闻的诡异和阴郁,没有滚滚的硝烟,没有如雷的呐喊,只有浓的化不开的阴霾和一波又一波不知死活的尸人傀儡。它们无知无畏的撕扯、摔打着守城的士兵。
曾几何时,我以为,玄胤是我心中的一眼惊鸿,哪怕他只当我是指尖清风,我也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后来我才知道,她与他而言不是惊鸿一瞥,不是明月清风,而是他的魂,是他奋勇激战的全部勇气和决心。
他站在凛冽的风中,游龙一般的剑影,在血腥的迷雾中绽开。身后是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身前是前赴后继的傀儡,不死不休。血染的战袍,残破不堪的在凄寒中摇曳,他盯着远方,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分明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绝望,可他的嘴角却在微微的上扬。
“玄胤,你不是要和我南疆和平相处吗?你不是要守护珟瑶那个死丫头的故土吗?你杀了我这么多尸人,就是你和平相处的诚意?我告诉你,这些尸人都是用我南疆的百姓炼成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哈哈哈哈……”。
虺王叫嚣着仰天大笑。人、尸交错的士兵簇拥着虺王的轮廓,随着一阵幽暗而晦涩的笛声响起,一批尸人傀儡,从他的身后的方阵中走出,张牙舞爪的杀将过来。
玄胤举着手中的长剑,拼尽全部气力,砍杀了最后一个扑向他的尸人,重重的跪倒在了地上。然而虺王那边的笛声并没有停,我挡在玄胤面前拼了命的挥动着武器,但依旧也只是负隅顽抗,困兽之斗罢了,最终我也倒在了玄胤的身边。
原以为我们会就此命丧黄泉,若真能如此,我倒也死而无憾,可我却更想让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就在我想用内丹为他挡去所有伤害的时候,他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锦囊里,飞出了一只紫色的蝴蝶,如同珟瑶一般清冷而妖娆。
“玄胤,这是我能算出的关于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那只蝴蝶飞到玄胤面前,便停下了,我竟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说话声,声如其人,清冷、柔软,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惑。话音落,那只蝴蝶扑扇着双翼,飞进了血雾里。
片刻之后,天际之中一道惊雷劈下,浓墨一般的乌云越压越低,似乎伸手就能摸到云端,紧接着又是几声闷雷劈下,将天幕撕得支离破碎,地面似乎也被劈开了一条裂缝,不远处的浓雾中突然出现了一排排穿着统一,手持利器的士兵,整齐划一的步伐好不威仪。他们的铠甲不同于大轩,更异于南疆的兵士,细致观察之后,我才看清,他们竟个个面目阴森,模样模糊,全然不似活人。
云中的闪电犹如一条条游动的银蛇,随着若隐若现的紫色蝴蝶,飞快的划过又劈下。片刻之后,蝴蝶在血雾中消失了,乌云也在电闪雷鸣中变成了幽暗的紫色。
那些士兵走出浓雾,毫无畏惧的冲向虺王的尸人大阵,原本所向披靡的尸人,一时间被搅得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玄胤,你竟然招阴兵!撤!快撤。”
看着己方已经完全处于劣势的尸人大军,虺王一边怒喝着,一边拉紧缰绳,急转马头,命令全军撤退。
虺王落荒而逃,四周逐渐恢复了宁静,拔地而出的数万阴兵,也在一瞬间完全不见了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放眼四野,让人胆寒的红色和满目残破的躯体。
乌云散尽之后,如血的残阳挂上了天际,几只大雁悲鸣着飞过,似是在哀嚎,亦似是在诀别。
“珟瑶你等我,这是玄胤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我治好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如同完璧一样,没有一点疤痕,可我唯独医不了他的心。我寻遍了各地的名医,他们都告诉我,他只是疲劳过度,休养几日便可,可他一睡就是几百个日夜。后来我终于明白,不是他醒不过来,而是他不愿醒来,醒来后的世界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我曾不止一次的偷偷临摹的玄胤笔下的珟瑶,无论是手执短笛低眉巧吹,还是纤手托腮凝眸远方,每每画至眉眼处,我都会搁置画笔,起初我是羡慕玄胤的画工,竟画得出那样一双举世无双的眉眼如入化境。后来,当我在鬼市那样近距离看到珟瑶,我才知道他当是以怎样的一份邂逅相遇与子偕藏的心境,将全部爱意都凝在笔尖上,竟画出了人的精魂。
珟瑶,对不起。不让你见玄胤,不是什么机缘未到,而只是我的私心。他昏迷后,我告诉他,我是妖,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我知道他听得见,我只是想让他醒过来。我曾想尽办法多方打探找寻关于你的一切消息,可当我找回南疆,得到的答案都是你已经死了,我不敢将此消息告诉玄胤,我怕他失去最后一丝期盼,真的咽下吊着命的那口气。
珟瑶,你可知道,当我得知你还活着,重新回到了天都,我是有多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