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下了雪,那雪如鹅毛一般飘散下来,四处银装素裹,十分美丽。非关痴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群芳艳绝之时,雪花翩翩从天而降,其冷傲与冰洁实非人间寻常可比。
黛玉头上罩了雪帽,披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一径逶迤行至梨香院。
黛玉先到薛姨妈室中来,上前请了安,薛姨妈帮她摘下雪帽,搂着她在炕上坐下,笑道:“这么冷的天,好姑娘,难为你想着来,正巧宝玉也在这儿呢。”又命人倒滚滚的茶来。黛玉问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已不碍了。她在里间呢,你且先瞧瞧她去,里间比这里暖和。今儿就在这里吃饭,我忙完了就去找你们说话去。”
黛玉便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掀起半旧的红绸软帘,就看见宝钗正坐在炕上,拿着宝玉的“通灵宝玉”在手上细瞧;宝玉满面春风坐在她身旁,正和她说着话儿。一见黛玉进来,宝钗便将那玉还给宝玉,宝玉自带上,又忙起身给黛玉让坐。
宝钗笑道:“这大冷的天,妹妹怎么来了?”黛玉也笑道:“宝玉不是也来了么?宝姐姐可是觉得人多太过热闹?”宝钗笑道:“妹妹这话,我就不懂了。”
黛玉笑道:“姐姐不嫌热闹便好。这几日极忙,今儿才得了空,宝姐姐可大安了?”宝钗便笑说:“多谢记挂着,已好了。”
宝玉因见黛玉披着鹤氅,便问黛玉:“下雪了么?”黛玉道:“下了半日了。”说着便自解下鹤氅,宝钗忙让莺儿拿去放好。宝玉听说下了雪,便叫跟来的小丫头去取了他的斗篷来。
宝钗让黛玉坐在榻上,又命莺儿倒茶来。黛玉见宝钗颈上挂着一圈金光灿灿的项圈,知是金锁了,便请宝钗取下来给自己看看。宝钗便取下金锁,又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妹妹看着玩罢。”黛玉托了金锁细看,只见金项圈上镶着一个珠宝晶莹的璎珞,两面皆錾上了四个篆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黛玉便念了一遍,此时薛姨妈也进了来,见黛玉正在看那金锁,便笑道:“这璎珞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黛玉笑道:“倒是好看。既是和尚送的,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宝钗道:“也不过是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何曾有什么缘故。”
黛玉道:“我三岁时,家里也来过一个癞头和尚,要度我出家,我父母不忍骨肉分离,硬是不答应。”
宝玉忙说:“怎么从未听妹妹提起此事?姑父姑母自然是舍不得妹妹出家,那和尚吃了个闭门羹,可有立刻离去?”
黛玉道:“那和尚留下一句话道:‘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薛姨妈道:“那倒奇了。不知和我们遇见的和尚是不是同一人。”宝玉道:“幸而没听那疯和尚的话,要是妹妹果真出了家,那青灯古佛的,可如何使得?且妹妹来了我们家,可不是好好儿的,哪里有事?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我看那和尚却是疯疯癫癫,说的尽是不经之谈。”
薛姨妈与宝钗听了这话,皆是眉头微皱。黛玉便说道:“话不能这样绝对。我和宝姐姐见的和尚许不是同一人也未可知。听说宝姐姐也是小时生病一直不得治愈,家中才来了那么个和尚的,是也不是?”
宝钗脸色缓了缓,点头说道:“是了。我是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每每病发时发热咳嗽不止,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是专治无名之症,看了我这病,便说吃寻常药不中用,便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说发病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很是灵效。”
宝玉插话道:“那药名叫‘冷香丸’,香气很是清幽,我竟不知药也有这样好闻的。林妹妹,你和宝姐姐坐的近,定是也闻到了。”黛玉笑道:“偏你知道的多。这药既有这样好听的名儿,想必药方子也是新奇的。”
薛姨妈笑道:“是了,真真把人琐碎死,又难得‘可巧’二字,那方儿用料太多,我年纪大,倒是记不清了。”宝玉道:“宝姐姐定是记得。”便央告她讲来。
宝钗只得笑道:“东西药料极繁琐,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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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不待她说完便惊道:“竟有这样奇怪的方儿,真真是匪夷所思了。何曾有这样巧呢?”黛玉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不足为怪。宝姐姐那药不是已配好了么,可见就是有这样的巧事。”宝钗便笑道:“正是呢,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
薛姨妈笑道:“别光顾着说话儿了,我在外间已摆了几样茶果子,还有糟的鹅掌鸭信,你们随我出去,边吃边说,岂不好?”
宝玉听了,喜得忙说:“既有鹅掌鸭信,不如喝些酒,更好了。”薛姨妈笑道:“我的儿,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