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笔迹干透,贞仪将手稿整理好,收入匣中后,抱起一旁椅中打盹儿养神的橘子。
橘子打了个呵欠,微眯着眼睛,躺在贞仪臂弯中,慵懒地看向窗外。
窗下小桌几上,多年来贞仪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被翻到了秋分那一页。
贞仪抱着猫,看着窗外午后秋景,只见入秋后云量明显减少的天际尤其开阔,遂不禁想,所谓“秋高气爽”中的“高”之一字,应当便是源于秋日云量减少,故见天空清澈高远之象。
而云少则雷少……贞仪思及此,微侧首看向身侧小几上的月令集解,低声念道:“秋分,初候,雷始收声……雷,二月阳中发声,八月阴中收声。”
所以,先人们一直认为雷是因天地间的阳气盛而发声,秋分后阴气上行,故而雷声渐消——
贞仪又看向云淡风清的开阔天穹,思索着天地阴阳之说,遂想,阴气与阳气所指,应当是天地气象运转的统称,或许在探索了解更多之后,便可以给予它们更清晰准确的命名与区分。
秋分中的“分”字,意同春“分”,都是指天地昼夜在此一日得到均分,此两日无论何处都不会出现极昼或极夜之象。区分只在于,春分之后昼长夜短,直到秋分时再次达到平衡,而后便会逐渐走向昼短夜长,如此循环着,直到下一个春分来临。
见得窗外景色鲜明,贞仪想到许多有关秋分时的成语谚语以诗词,譬如“平分秋色”,亦或“秋水共长天一色”……此中所写皆不单单只是景色,更藏着节气的特征。
贞仪抱猫静立许久,静静观察着景象变化,其目之所见,皆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落拓浪漫。
守序的天地间不知第多少次被秋日金黄的余晖填满,试图探寻这秩序源头的贞仪心间亦不知第多少次被这份天然的触动填满,这触动每每又在她心间滋生出更多的敬畏与向往。
房中点起灯时,贞仪再次坐了回去,提笔书写自己的观悟。
直到有仆婢来传话,桃儿走进房中,笑唤道:“二小姐,该用晚食去了!”
此处正是嘉应州赵同知府上,贞仪随家人客居于此。
赵同知早年曾得王者辅厚待提携,去岁年末时亦曾为王者辅写下祭文,对千里迢迢而来的王家人分外周到,待董老太太更是尤其敬重。
赵同知府中住着五六个同贞仪年岁相当的少年小姐公子,有赵同知家中的庶子女,也有其子侄外甥,少年人们在一处学习玩乐,因得了长辈交待,对贞仪大多热情友善。
秋分时节十分适宜出游,此时的广东也终于不再闷热,赵府里的小辈们带着贞仪四处赏景,品尝各色吃食,又乘马车先后去了两趟广州,第一次逛洋货行时,贞仪便被一家商铺里的一只黄铜窥筒吸引,听了售价后,又轻轻放了回去。
窥筒又名千里镜,时下常以西洋贡品的身份出现在宫廷之中,被皇帝用来赏赐宗亲大臣。此等专由贵人赏玩之物,在商行里自然售价不菲。
晚间,贞仪在“手账”上细细描画出了那只西洋窥筒的轮廓,放下笔后,抬头面向大开的窗外,先圈拢起右手置于右眼之前,再圈拢起左手相接,而后眯起左眼,微仰头,透过手掌圈出的孔隙看向满天星月。
蹲坐在几案上的橘子看着这一幕,轻甩着尾巴,“喵”了一声。
贞仪闻声看来,依旧维持着双手作筒的姿势,笑着瞄向橘子。
缝隙中所见,橘子歪了歪脑袋,突然伸出一只雪白的爪子,朝着贞仪的“手作窥筒”打来。
贞仪“啊”了一声笑着避开,拿起一支洗过的毛笔去逗橘子。
窗外一轮黄月将圆,清亮月色摇出满院树影。
近来,王锡琛跟着赵同知拜访父亲生前的故旧,也带着母亲和女儿去过了父亲生前的衙所,王家人所到之处,极得周围人礼待。
王者辅当初正是在嘉应州任职而被罢官,也曾被当地百姓敌视,但时过十年之久,再提到那位毁神庙建书院的“怪尹”大人,大多数人反而只剩下了叹息和感佩,尤其是当地的读书人,以及曾得王者辅主张所建书院教化过的文人。十载光阴倏忽而过,也不乏有人从此地的书院里走进了官场中。
王者辅秉公爱民,除了当初极力破除迷信的过激举动招来了百姓排斥,其余他所施行的政令大多极得民心,亦得贫民百姓拥护感激。
人对逝者又总是会更多些宽容,在这远离京师纷争的南海之滨,王者辅留下的痕迹经过岁月汪洋的淘洗,到底成为了书院竹林前的石碑上被认可铭记的隽誉。
听闻王家人前来,不少文人和附近的人家都赶来书院拜谢,还有农家人带来了时令瓜菜或鱼虾螺蟹,强塞入王家车内。
这些感激谢意伴着鱼虾的鲜腥瓜菜的清甜,飘扬在金秋里,荡起的岁月微尘浮游着,在秋阳下泛着星星点点的碎亮光芒,橘子蹲坐在贞仪藕色的裙角边,仿佛看到那些飞尘在午后的竹林前慢慢构出了老王头的昔日背影。
想到老王头病重时挥杖打翻符纸火盆时的模样,橘子想,在此处做官的老王头一定是锋利倔强的。
但看到了贞仪和猫的老王头,一定会收起锋利,照例笑成一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