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橘子第一次见到静仪。
小静仪今年三岁,周岁则不过两岁而已,用橘子的话来说,还不够上幼儿园的年纪。
这个小娃娃看起来刚能走稳路,她光着脚丫,身上穿着的是贞仪幼时的旧衣,一件素色对襟结扣棉布长褂,浆洗得又薄又软,看起来倒也十分服帖舒适。
橘子仔细瞅了瞅,只见静仪和贞仪的眉眼有两三分相似,但静仪明显更瘦些,不比贞仪幼时总是圆嘟嘟的,面前的娃娃有些单薄,绒软的头发微微发黄,翘起的发尾调皮地落在小小的肩膀上,一双乌亮的眼睛朦胧惺忪。
贞仪半蹲下身,双手贴在膝盖上,笑时露出一双虎牙,笑着道:“静仪,猜猜我是谁呀。”
春儿在旁小声给静仪透露答案:“三小姐,这就是二小姐了,快喊阿姐……”
两三岁的幼童大多只懂得天然依赖身边之人,对未曾谋面的亲情关系尚无十分明晰的认知,静仪一时只有些茫然好奇地看着贞仪,而后目光被一旁那只大黄猫吸引了去,白日里阳光充足,大猫的瞳孔缩小竖成细细一条,对上这双猫儿眼睛,静仪突然毫无预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橘子被吓了一跳,下巴一缩,皱眉疑惑歪头——这小孩是害怕它吗?
好吧,它承认无数条鼠命在身的它,在江湖上也曾有过类似于丧彪的外号。
自觉过于威风凛凛的橘子,很配合地躲到贞仪身后,发扬猫界一贯尊老爱幼的美好传统,只伸出半拉猫猫头偷看静仪。
静仪还在大哭,春儿在旁耐心拍哄,并笑着对贞仪说:“三小姐午后醒来,多半是会怄一怄气的,见只猫儿,见只鸟儿,见只蝇子……都能哭一哭!倘若什么都没见着,那就更得哭了!”
静仪早产,自生下来便比寻常孩童体弱,在襁褓中便每日啼哭不停,那是婴儿唯一能拿来表达不舒服的方式,静仪许是因此养成了爱哭的习惯。
贞仪倒不觉烦闹,橘子甚至觉得她有些蠢蠢欲动。
果然,下一刻,贞仪即伸出了手掌去,突然轻轻拍打妹妹嗷嗷大哭瘪起的嘴巴,随着贞仪的拍击,静仪的哭声变成了极有节奏的:“喔喔,喔喔,喔喔,喔!”
静仪哭声一收,贞仪随即收回手,静仪再哭,贞仪便故技重施——
如此三个来回,静仪再不哭了,抽噎着打了嗝儿,小脸上挂着泪,躲在春儿身后,抓着春儿的衣角,看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却莫名其妙的阿姐。
贞仪却开怀地笑起来,从前在吉林时,宛玉便总爱这样逗弄家中幼妹,还邀请贞仪一起玩,贞仪秉承着边界感和做人的底线强行婉拒了,心中却别提多羡慕了,而今她也有个可以拿来打哇哇的自家妹妹了!
贞仪如获至宝,静仪如临大敌,橘子转身在小院中溜达起来,四下查看巡逻自己旧时的地盘江山。
谚语言,秋后一伏热死人,说的正是立秋时节的气温,更遑论是南京城。
贞仪一路入城归家,早已满身汗水,她未曾让春儿服侍自己沐浴:“且去照看静仪吧……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一桶水给淹着的。”
看着面前这十四五岁的少女,听着这玩笑话,春儿却不禁眼眶一酸,点头应了声“诶”,对贞仪说:“婢子带着三小姐就在外头廊下玩,小姐有事喊一声就是!”
贞仪洗完披着湿发推门出来时,天色已擦黑。
入秋后,最明显直观的天象变化便体现在天黑的时辰开始慢慢提早,夜短天长的现象开始变化轮转。
春儿端来了十分素净的饭菜,未见一点荤腥油光,除了饮食,其余的一切也皆在严格依照着丧俗在操办。
哪怕王者辅临去前有言,不必依循这些规矩,但如今回到金陵,却还是免不了随俗。
贞仪不禁想,所谓丧事,似乎从头到尾都不过只是在依循生者的意愿行事。
春儿小声说,从天长老家过来的王家族人中有几位长辈,在灵堂中对三位爷颇有不满之辞。
这不满源于王者辅在吉林被草草火葬,他们指责王家兄弟三人“未能及时做出主张”,又唉声叹气地说:“只留女眷在侧,必然是要出差错的,果不其然就捅出了这样大的娄子来……”
“这样的大事,怎能连一句商议也没有……”
“你们兄弟三个,哎……”
话中虽未直言责骂董老太太,但责备之意也已经很明显了。
哪怕王锡琛已言明此乃父亲临终交待,最年长的那位族叔也要理所当然地竖起花白的眉毛反问:“……怎能全凭他意气用事呢?”
王家兄弟便沉默下来。
其余的年轻族人打起圆场,叹息道:“事情已经如此了,死者为大……就不要再争执了。”
“此事可以不再追究……但葬回天长祖坟这件事,却是没有商量的。”那年长的族叔神情郑重:“这事关王家子孙后代的风水,马虎不得。且火葬二字,从今日起就不要再提及了,平白丢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