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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同僚花三个月理顺了逆王案,经由待诏校正,大学士审核,已能归档。眼下则开始摸索第二件大事,秦王案。
兵部存留的卷宗显示,中庆四十二年夏天,秦王率军奇袭叶辞城,本是绝密行动,却不知为何被走漏军机。秦王殉国,三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唯剩十余人带着秦王尸骨回到仙慈关。
这十余人里,军衔最高的就是时任明威将军谢芳琢。他是秦王妃的弟弟,谢氏的嫡长子,此刻正坐在他对面办公的谢灵意的父亲。
这一场败仗不仅代表着皇储之一的陨落,也代表大宣在西北的战事再次陷入泥淖。直到五年后,殷侯大破叶辞城,扬鞭淙河,西凉被迫求和,这场漫长的战争才暂时结束。
而在当时,民众的愤怒、朝廷的指责、秦王一派的质疑全部落在了谢芳琢头上。他戴着镣铐扶棺回京,先是下诏狱,再被保出来,不到一个月,就于家中自尽。再一月,萃英阁封闭,秦王府走水,身怀六甲的秦王妃未能走出火场,一尸两命。年末,时任户部尚书谢延卿告罪请辞,携家归乡,秦王一派风流云散,清河谢氏就此退出京城。
这段历史在各方卷宗里的记载都十分简洁,叙述绝不超过一页。那场突袭的始末,谢芳琢回京受审的供词,秦王府走水的原因,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全然不可知。
然而仅从这只言片语,就可窥见重重疑云里的血腥。
裴明悯不由头疼,先不提怎么还原真实的历史,这一传怎么开头就是个难题。
先齐王是先帝御笔朱批定性的逆王、废王,但秦王不是。先帝亲自为他挑选陵寝,以亲王礼制下葬,死后哀荣不可不提,但导致他身陨的叶辞城一战记载却讳莫如深。这在史录上无疑是冲突的,令他感到矛盾。
“我说。”对面忽然响起声音。
谢灵意越过重重案牍,盯着他,“如果感到为难,礼部和兵部的卷宗怎么写,你就怎么写。”
裴明悯并不意外。虽然他们负责编写的是不同的部分,但同坐一室,对方每日经手哪些卷宗文书,进度到了哪里,总归会有大概的印象。
他听到对方声音的第一瞬间,脑海里闪出的念头是,这段历史,谢尚书或许是现世了解最多的知情人。
而后他才斟酌着回复道:“前人已亡故,再开不了口。你我后世之人,对其生平注解,合该慎之又慎。”
尤其史志,行文以简短精悍为佳,寥寥几句背后,往往隐含着一段磅礴曲折的历史。他们作为史官,用词就更应求准求实,尽可能全面、公允地去概括叙述对象的一生。是黑是白,是清是浊,都不能也不应该含糊。
例如,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受诬含冤”,在史官笔下只是四个字。但对于谢芳琢,却是足以决定身后之名的判词,对他出身的谢氏,甚至对那只有“几近全军覆没”一句记载、留不下任何姓名与其他痕迹的“三千骑兵”,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谢灵意木木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但如果能不打扰我祖父,就请你不要去找他。”
裴明悯想起偶然见到谢尚书踽踽独行的模样,亦于心不忍,遂答应下来:“好。”
房间重归安静,他将兵部的卷宗誊抄下来,决定下个休沐日,再去请教张先生。
下午刑部又来人问询了一回,过程并不麻烦,但容易打断他做事的思路。以致他出了翰林院,见到身着官服的晏尘水,第一反应就是:“可是有案情传唤?”
晏尘水说:“当然不是,这个案子涉及到你家的部分,我是要回避的。”
虽然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部里规定该遵守就得遵守,他自请去了负责查谢家的郎中手下。
他在今年朝审之后升任六品主事,由科道官正式转成六部吏员。那时不是没有进入御史台的机会,但他直接选择了留在刑部。
升职前一天晚上,他和老爹一起在家里吃饭。晏大人乐呵呵的,说自己等着儿子来给自己打下手;就算上阵父子兵,他也一定举贤不避亲。但他不想和人磨嘴皮子,要动就动真格的。
晏大人就说那儿子你可别乱来,你老子弹劾也不避亲的。
晏尘水大咧咧地叫老爹放心,大宣律他烂熟于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梦里都分得清清楚楚。
不该说的他也不会说,此时就委婉道:“刚好从你们这边儿过,就来看看,这两天是不是打扰到你做事了?”
裴明悯并非全然无知,浅浅地笑道:“我还好,但你和我,会不会耽误你做事?”
“没事儿,我到点轮班了。”晏尘水抻了个懒腰,和他一起走出半条街,“这也算是一种常用的办法。想从你这里撬出些什么,又不能限制你或者伤害到你,就只能不停地来烦你。”
裴明悯点点头:“人在不胜其烦的时候,更容易失去理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露出破绽。”
雪天傍晚行人少,好在点心铺一直开着,晏尘水买了一包蜜渍梅花,“对,但我知道你涵养很好,不会动气。我会告诉他们,这么做没用的。”
裴明悯一如既往婉拒这些零嘴,“多谢。只要翰林院没有让我停职,我就会按部就班,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两人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各自公务上的问题,晏尘水道:“说起谢大人,南越使臣遇刺那天晚上,他恰好从鸿胪寺回去。虽然事后证明他当天是在与鸿胪寺卿核对鸿胪寺今年的账,但我这个人,不怎么相信‘巧合’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