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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她冷笑了一声,继续道:“飞鸟都还没打完你就急着收弓,狡兔还没杀尽你就忙着烹狗?先帝知晓我朝家满门忠烈,临崩之时将西北边境托付与老将军,自受命以来,未曾有过一日懈怠,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而驻守边疆六载,深入不毛,损兵折将数万,这才击退北漠蛮夷,保得一方宁静。”
“现如今南方大局未定,兵甲不足,陛下您不忙着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也就罢了,反而还亲小人远贤臣起来,这不是亡国君的行为,又是什么?”
“够了!”桑檀脸色苍白,企图挽救他天子最后的尊严,他迎上朝汐炽热的目光,眼里闪烁着逃避的光芒,“闭嘴!”
“这就够了吗?我还看差得远呢!”她像是一只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长大尖牙利爪的狼,她在战场上可以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的暴戾终是席卷到了君臣二人之间,此刻的她,从头到尾都是充满了杀戮气息的女战神,“你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割地饲虎,就连我都不放过,回京当天一碗红花就赏了下来,桑瑾瑜啊桑瑾瑜,我看你不仅要当亡国君,还要当千古第一昏君!”
她猛然站了起来,倒是把一旁的刘筑全吓了一跳,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军!”
朝汐用鼻腔轻轻嗤了一声,目光停留在空中的不知道某个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她和桑檀每次吵架都是这样,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怒火,而桑檀,每一次只有不断重复的两句话:“够了”和“闭嘴”。
说实话,她累了,突然有种想要一走了之的感觉。
上一次在她眼前呈现出这种鸡飞狗跳的场景,那个时候是北漠的城门被火铳炮轰得粉碎不堪,她被巨大的恐惧感压得像是要粉身碎骨一般,但是今天,她并没有这样的恐惧感,只是有一种从五脏里扩散出来的抗拒,迅速地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就像是一滴又一滴落入池子的墨水,迅速地扩散开来,把一池透明染得漆黑一片。
简单点来说,就是她累了。
“不是……”桑檀在她近乎疯狂的控诉中轻声呢喃,“不是的……”
他是想要解释的,他想要清楚地告诉朝汐,老将军不是他杀的,犒军不是他派的,红花也不是他给的,她所误会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是忌惮着朝汐,忌惮着她手里的朝家军,可他只是想要卸了她的兵权、拿了她的虎符,却从未想过要伤她分毫,他又怎么忍心伤害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朝老将军?
他想开口告诉她——告诉她,当他知道后宫干政派出犒军一事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时候皇宫里的人早就出了嘉峪关,快马加鞭也赶不上了;告诉她,当他知道自己送过去的补药被换成红花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时候小太监早就到了将军府,马不停蹄也追不回来了。
又或者,他开口认个错,替身在崇晟宫里的太后给她认个错,替权倾朝野的柳相给她认个错,告诉她,自己没有护好她,没有护好她的父母,没有护好大楚。
“不是?不是什么?”朝汐咧开嘴,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她有气无力地问,“不是你做的?”
皇宫中墨黑色的天空里,流动过一丝薄冰般的云絮,桑檀的心一沉。
他又以什么身份去道歉呢?
桑瑾瑜?还是桑檀?
只可惜,曾经的小皇子桑瑾瑜,那个京城小霸王的瑾瑜哥哥,在他登基称帝的那天就已经死了,是自己亲手埋葬了他,现在坐在这座四九城九五之尊皇位上的,是大楚的皇帝——桑檀。
自古君王不认错。
这个错,他不能认。
太和殿炭笼里,火热的气息混合着银炭剧烈灼烧噼啪作响的声音还在一阵阵冲着对峙的二人不断袭来。
桑檀站起身。
他的脸渐渐从刚才的震惊里恢复过来,就如同一盏濒临灯枯油灯突然被人填满了燃油,终于又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朝汐看着面前重新冷漠强大起来的桑檀,就像是突然被一双缠满荆棘的无形大手攥住了心脏——是了,这才是她熟悉的桑檀,刚愎自用、薄情寡义,自私虚伪、疑心深重。
屋里静默了些许,桑檀轻轻抬起头,他的突然声音恢复了原有的锐利和傲慢,脸上笼着一层屋外冰霜一般的轻蔑。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冷冷地开口:“看来西北的水土还真是养人,竟把你养得如此偭规越矩——不知君臣有别,当面顶撞君王也就罢了,可现如今你佩剑入宫,带人私闯皇城,如此大逆不道,难不成是想要举兵造反、谋朝篡位吗?”
“陛下!”刘筑全的冷汗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陛下息怒啊,大将军她不是有心的!”
小皇帝这意思……是要给朝汐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吗?
桑檀怒极反笑,转过头目光乖戾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筑全,轻嗤一声,声线阴冷道:“怎么?她这大将军这么快就官复原职了?”
刘筑全的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你有火气对着我发,撒到别人身上算什么本事?”她平静而悲伤地低声叹道。
桑檀阴鸷地盯着她。
朝汐抬起头,牢牢地盯着桑檀,过了很久,她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眼圈通红:“大将军是吗?老子不干了。”
垂在身侧的手掌再一次锁紧,又因太过用力而全身都开始有些轻微地颤抖。
她渐渐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直到自己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她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从今往后,任你桑瑾瑜如何昏庸无道地折磨你这破烂江山,我朝子衿……听调不听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