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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失笑。
她坏心眼地看了一眼桓悦,偏不改口,反而看向台上身形曼妙婉转的花旦,抓了把金瓜子对梅酝道:“唱的好,赏他们。”
梅酝应声而去。
明湘不改口,桓悦倒很善于安慰自己。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接口道:“皇姐怎么爱看这种戏了?我记得从前皇祖父在畅音阁带着咱们听戏,皇姐从来都是随便点两出。”
“你知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桓悦诚实摇头,“不过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千金小姐爱慕落魄寒门书生的俗套戏码。”
“你说对了。”明湘道,“这出戏唱的是一位吴姓小姐,闺名静容,其父为当朝侍中,祖上六代钟鸣鼎食,吴静容本身亦是貌美才高,然而这一位十全十美,家世人才无一不出挑的小姐,一日随母进香时不慎落下了一块亲手绣出的锦帕,帕子一角还缀着吴小姐的闺名。”
桓悦大皱其眉,隐隐已经猜到了后续发展。
果不其然,明湘一拍手:“贴身锦帕失落,恐有碍女子名节,吴小姐自然着急去寻,忽然遇见一位青衫书生,手捧锦帕温柔询问‘此物可是小姐失落?’,吴小姐含羞带怯接了锦帕,手指与那书生一触即分——”
桓悦面容有些微的扭曲,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石青色外衫,大感晦气。
明湘:“接下来的戏码,正如你所想,无非是吴小姐神女有心芳心暗许,那书生一见钟情襄王有梦,二人千里姻缘一线牵,最终私下里暗定终身,然而吴家簪缨世家,怎能容千金贵女下嫁穷苦寒门?当然是残忍无情棒打鸳鸯。”
台上的‘吴小姐’忽的拔高声音,凄厉地哭道:“——王郎!”
“别说了别说了!”桓悦面容扭曲,“这种前人写了无数次的陈词滥调,怎么还有拿出来翻新的一日!”
“别急!”明湘笑吟吟道,“大结局自然是书生展露才华出人头地,吴家慧眼识珠风光嫁女,但是这么老套,理应根本没人爱听的戏,你说为什么还能在南朝重新传唱出来呢?”
桓悦一怔,若有所思。
明湘接着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鹊踏枝》这出戏,是去年十月突然盛行于南朝,然而到了十二月,南朝几乎已经没有这出戏的风声了。”
她幽幽一叹:“你猜猜,是谁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这出难看的戏盛行整个南齐,又是谁能让《鹊踏枝》短短一个多月内销声匿迹?”
桓悦面上对于这出戏的嫌弃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缓缓蹙起眉,慢慢道:“南齐皇帝想推动世家接纳寒门,竟然只能通过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试探吗?”
——《鹊踏枝》中,吴小姐出身世家大族,而捡到她锦帕的‘王郎’只是一名寒门书生。南朝士庶有如天堑,王郎身为寒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到士族千金,因此《鹊踏枝》在南朝,根本不存在任何成真的机会。
作为一出戏,它当然是老套、陈旧的,然而假如将这出戏从盛行到消失的过程剖开来看,则能发现它从头到尾似乎都存在着怪异之处。
“南齐的朝堂上,一向是‘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士族把握高位由来已久,南齐这些年又没能出一个如魏晋时王导谢安之类的人物,自然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明湘望着戏台上扮相优美的花旦,缓缓道:“南齐这位皇帝,想来也不甘心面对注定没落的命运,所以他想试探士族的态度,能否往朝堂中引入寒门血液。”
“然而士族是短视的——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南朝国祚能否长久,只在乎士族利益不能受到损伤,因此《鹊踏枝》的消亡,就是他们对皇帝的回应。”
毫无疑问,这是一记不软不硬的回击,对于南齐皇帝来说,自然是脸面有伤。
“所以在十一月末,南齐皇帝下定了决心,起用陆兰之。”
明湘玉手托腮,笑盈盈望向桓悦:“衡思,这是天赐的机会,让我们拥有了一个装满士族的南齐朝堂作为对手。”
天光自窗中洒落,映在明湘雪白的面颊之上。她乌黑的鬓发挽成堕马髻,琳琅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敲击间发出动人的脆响。
她朝桓悦眨了眨眼,眼中泛起灵动而狡黠的光彩:“现在,你还觉得这出戏难看吗?”
。
“老板,住店。”
鸿运客栈的掌柜从柜台后转出来,招呼伙计过来接待客人,一边忍不住用眼角斜瞥面前的青年。
青年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穿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蓝衣衫。然而这种能化神奇为腐朽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然也不显得黯淡,仿佛被青年穿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流气质。
哪怕穿着最朴素的衣衫,他也像个行走在山野间放歌长吟的名士。朴拙的衣衫被他穿出了十分的光彩,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自在放旷。
掌柜禁不住又偷瞥了青年一眼,心想这大概是哪家的贵公子隐姓埋名出来游历。
青年身后的随从上前一步,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要一间上房。”
银子雪亮,成色极好。掌柜看着这一锭银子,一瞬间笑开了花,忙不迭道:“您来得巧,上房只剩最后一间,这就命人带您去!”
“掌柜生意挺好。”青年笑了笑。
掌柜迎来送往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人,猛一看到这个气质旷达的青年如此和善,颇为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承蒙各位客官关照罢了,开年就是春闱,全大晋的读书人都赶着往京城去,所以这几天生意格外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