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科学乃是窥天洞地,禅师若深耕其中,自能有所领悟,而今天下承平,天时已变,禅师那搅动天地、翻云覆雨的念想,大抵是要落空的,与其抱着虚无幻念,倒不如跟我一起投身科学,探索天地至理!”
这话前后两句仍只是规劝,最关键的,便是中间那句“搅动天地、翻云覆雨”,那才是正中道衍内心。
一下被人戳破心思,道衍面色大变。
愣了半晌,他方才恍然醒转,忙又强作镇定道:“区区一介贫僧,只愿寻求佛道至理,何来的翻云覆雨念想?”
他自夸诚心向佛,倒也并非虚伪,事实上当初靖难成功后,道衍明确拒绝了朱棣的金钱美女赏赐,仍是持斋守戒。
在这一点上,他比那些酒肉和尚要稍好一些。
只可惜,他所沉迷的“佛道至理”,与佛家追求的“无嗔无念”相去甚远。
陆羽冷笑摇头,冷眼在道衍脸上打量:“禅师过谦了,晚辈我懂得一点面相之术,我观禅师眼呈三角,形如病虎,此乃嗜杀冷血之相,如禅师这般,心中有道,为此宁可掀起无边杀戮!”
他一步步直逼道衍内心,就差将其心中念头一点点全剖析出来。
道衍眉梢微颤,眼皮竟已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陆羽再行一佛礼道:“佛祖曾说,魔头不在他处,恰是身披袈裟,藏在佛门之中,依晚辈看,佛祖此言当真高见!”
他所说的是佛门典故,讲的是末法时代,戒律败坏,所谓佛法衰败,只会从内部开始。
此刻借这典故,更是意有所指。
被陆羽形容成魔头,道衍眉头立蹙,脸色也阴沉下来。
陆羽却不闻不问,继续道:“当年刘秉忠生而逢时,帮助蒙人奠定了大元江山,而禅师你虽生在改朝换代的年代,却恰巧错过了更新换世之机,倘若当初能早遇到当今陛下,或许如今朝堂之上,也有禅师一席之地。”
刘秉忠也是个和尚,曾辅佐忽必烈建立强元。
此人正是道衍心中的楷模,可以说道衍当下的追求执迷,皆是在向刘秉忠学习。
听到陆羽拿二人做比对,道衍心中也暗叹生不逢时,不由感慨良多。
他重重叹了口气,兀自敛目不语。
陆羽似也被他情绪感染,也幽叹口气道:“当初汉昭烈帝三顾茅庐,请孔明出山时,水镜先生曾说过,孔明虽得其主,不得其时,而大师这比孔明先生还要惨呀!”
闻听此话,道衍脸上已煞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
事实上,这些话他并非第一次听。
早在多年前游历嵩山寺时,他也曾听相士袁珙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道衍年轻气盛,对前程有广阔愿景,自不会因此生出悲观念头。
可近些年来,时过境迁,一者他年岁已长,二来天下渐已承平,而他仍未等来属于自己的机会。
眼看已过不惑之年,他心中常会暗生惶惧,是否他此生终究无法达成夙愿,得窥天道?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禁绝僧道,道衍也不能再如前朝般游历天下。
久居于寺庙之内,他渐渐生出一种困死一方、默默终老的恐惧。
幸好,前段时日,他偶然间遇到燕王朱棣进寺祈福,从朱棣身上,他看到了龙气弥漫,似有贤主之相。
也正因如此,他心中夙愿之火重燃,这才四下打听求荐之路,顺势找上了陆羽,却没想,今日一来,非但没能攀上燕王,反倒被陆羽将老底都揭破。
更甚至,陆羽一句“生不逢时”,勾起他心底隐藏多时的绝望哀痛。
此刻,道衍万念俱灰,情难自已,不自主间竟已紧闭了双眼,他不住呢喃念经,试图压制心中颓丧,可这经法越念越混沌,心中思绪越发迷糊。
恰在这时,陆羽复又开口道:“大师,既然翻天覆地的期望已然落空,何不与我共同探索科学,在无穷尽的科研探索中,寻求天道呢?”
费了那么多口舌,陆羽想的是将这道衍忽悠着留下来,帮他打下手。
一者道衍的确有能力,不然也不会有着黑衣宰相之称,正好现在这宝钞提举司需要人,把他留下来,是个极趁手的助益;二来此人心性不纯,说不得还念着忽悠朱棣造反,将之留在自己身边,也好看着他,替这天下免了一场祸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