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时,簪桃辄就跟着簪堇入内,她并不拘礼,直接开口回答:“回主子,珮儿的记档上记载,其原名王昭儿,家中父母双亡,原籍系潭州人士。先帝爷建和三十年入了宫后,原在司宝司当差,因名讳冲了当时庄淑贤太妃闺名,故而改称珮儿。后被拨去寿康宫伺候建元朝荣敬贵太妃,之后追随荣敬贵太妃去了华阳行宫颐养天年。荣敬贵太妃驾鹤西去后,留于华阳行宫养犬处。珮儿已过廿五出宫之龄,因父母病逝,故此留于宫中,并未归乡。”
“你紧盯她这几日,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韫姜又喝了几口枸杞茶,觉得甘甜味美,喝尽了,簪桃也回禀完毕,于是继续追问。
簪桃回想少顷,俄尔想起一处,回道:“珮儿原系潭州人氏,原应喜食辛辣之物,可这几日奴婢无一处不留心,发觉珮儿更偏爱甜食,尤其是前两日主子命人赏赐下去的大—麻糕,奴婢瞧她吃得最畅快。”
簪堇眉头一皱,蓦地想起一事,脱口而出:“皇后原籍是苏南常州人氏,是偏好甘甜之味的!而且大—麻糕,常州最佳。”
她恍然大悟,看向韫姜,韫姜却如早已预料,惊色半分也无,她纤纤玉指缓缓划过褙子一角的绣纹,平静说:“若当日陆宝林小产,本宫没有好果子吃,她这主司养犬的宫女,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她肯为皇后卖命,必定不是拿钱收买这样浅薄的关系。不是有过救命之恩,就是皇后把持着让她不得不遵从的把柄。若她的籍贯是假的,父母双亡也或许是假的了。皇后急于想处置了珮儿,打发她去辛者库,应当是不想本宫留她宫中,利于彻查她,导致事情败露。”
“可是这样,想必珮儿也不会轻易吐出是皇后背后指使。咱们若贸然行动,或被反咬一口。现下只能静观其变了。好在珮儿不过是司职养雪绒的,干系不到近身的事,留在宫里,不至于步步惊心,危险重重。”簪桃无奈喟叹,为只能忍气吞声而感到憋闷。
簪堇心思灵巧聪慧,一时想明白了,说:“只怕皇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着珮儿留在未央宫终究是个隐患,一定会想方设法除去她的。而且看珮儿履历,好似不是刻意要留着入未央宫的。想来只是上官府送入宫里以备不时之需。那这样,或许此事草率,皇后也会因此心慌,想斩草除根,以免惹祸上身。”
“那就来一个,请君入瓮罢。”韫姜淡淡微笑。
御花园北端小径处,韫姜搭着愈宁的手臂款款迈着莲步走着,珮儿垂首温顺跟在后头。
韫姜头也不回,只柔柔出声:“听说你吃坏了东西,嗓子哑了,不过别怕,太医看过后回禀本宫,说不打紧,调理几日就能恢复的。你也别太憋闷,上回的事本宫不怪你,今日领你出来散散心,也是为着教你别整日担惊受怕,伺候不好雪绒。”
珮儿说不出话,呜哇含糊应了一声,以示感激之情。韫姜示意愈宁将珮儿叫上前来,愈宁颔首应承,侧首唤她:“珮儿,主子唤你上前来。”
珮儿不明就里,心内惶恐不安,但违抗不得,于是勉强上前到韫姜身后近处。韫姜单是缄默缓缓走着,偶尔与愈宁指着一两朵花儿夸赞两句,珮儿不敢插嘴,也不能插嘴。
被这诡谲的氛围吓得惊出一身冷汗,只敢偷偷抬起衣袖揿一揿。不知走了多久,簪堇从料峭假山后闪出,走近韫姜略微颔首,而后默默转到了愈宁身旁陪着韫姜散心。
韫姜点墨般漆黑明亮的瞳仁一斜,看向假山旁的一条小径,寻不着头脑地来了一句:“珮儿,你能弃恶扬善,悬崖勒马令本宫很是欣慰。你是个聪明人,既入了我未央宫,就为未央宫效力,这是天经地义的。所谓背弃旧主,不忠不义之词,你大可不去管它。既然你的旧主满心满眼要戕害本宫,不仁在先,那么你为明哲保身,另谋出路也是明智之举,实在不必愧疚。你的安危之事,本宫一力保全。饮食起居,本宫自命人护你周全,你也不必担忧。至于你为人威胁,自己牵挂之处……你宽心,本宫会想方设法替你解决,好让你忠心耿耿额为本宫所用。”
愈宁适时掺一句:“如今那位主子动弹不得,等良机一到,你完成使命,将真相和盘托出。主子自当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如置身大雾之中,珮儿不知韫姜与愈宁何出此言,但韫姜句句刺入她心窝,字字点到死穴,让她是惊怵得即刻跪下,张口欲辩解,可嗓子沙哑,呜哇半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心急如焚,深怕韫姜勘破她的秘密,迁怒于她常州老家的年迈父母。她早知未央宫傅氏,心机深重、为人细敏警觉,却不知到了这等田地。
韫姜温柔俯下—身扶她起来,簪堇附在韫姜耳畔低语:“主子,走了。”
韫姜应一声,顺势松开了拉着珮儿的手,对珮儿说:“你的苦衷本宫皆已悉知,是否是皇后把持你的亲眷,威胁你如此做的?你不必再刻意隐瞒,户籍家世可以造假,习惯却难以立时改去。你犯下罪过,害怕来日东窗事发,所以分外思念亲人,故而送去的家乡特产大—麻糕也吃得格外珍惜。是吗?”
珮儿哽咽难语,她的压抑让她呜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极力摇头否认此事,韫姜嗟叹,见珮儿心如磐石,难以轻易攻破,于是对愈宁说:“把珮儿带回去,叫小喜子无时无刻不仔细盯着,别让人有了可趁之机,如今还不是时候。”愈宁答应了,拽着珮儿就往回走。
“还要回去赏过顾诚日日留心,发现今日容德会去司衣司取三皇子殿下的衣裳。这条路容德最常走,今日果然还是走的这条小径。”簪堇一壁扶着韫姜走向小池子旁的亭子,一壁说。
韫姜寻了个干净石凳,用丝帕掸了掸灰尘,才落了座。韫姜半眯着眼望向波光潋滟的池,秋风乍起,吹皱一池清水。
“可是皇后警惕,她起了疑心,也不会贸然行动。此事风险甚大,本宫若要全身而退,或有困难。”她忽而阴笑,“贵妃说得对,本宫贯会借刀杀人。你将此事从头至尾,添油加醋地回禀给朝阳宫贵妃,并告知她,本宫瓜田李下,不好亲自动手,还烦请贵妃暗中派人惊盯颐华宫动静。来日贵妃若为小人反咬一口,本宫自当一力袒护,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贵妃或不会轻易答应。”簪堇有些踌躇不安,“贵妃从前看似总受爪牙谢婕妤的怂恿,但如今看来,她一切看得透彻,不过从前眼高于顶不屑亲自动手罢了。今来谢婕妤江河日下,贵妃性格转变,她或许参透主子用意,不肯替主子趟浑水。”
风撩起韫姜的衣裙,她抚平梅兰竹菊四君子纹云肩,说:“可是她也不甘心皇后就此逍遥。只能是舍我其谁了。而且她是明白的,二虎相斗,本宫会选择什么。”她突然弯眼,浅浅温婉地笑,笑得很真切:“如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我与贵妃比邻而居,或许是对欢喜冤家呢。”
渐渐的,她没有笑意了,面色清寒,眼中是无尽的失望:“斡旋各处,左右逢源,逢场作戏。本宫活得还真是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