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却已经哭了一整夜,此时眼睛红肿的像桃子一样,这些年大明军队打仗的战绩是十战九输,紫荆关卫所的军卒曾多次被抽调,丧命在外,就连尸骨都不能归还故乡的人是数也数不清了,包括她爹丁大周,在四年前的勤王之战中死于墙子岭(北京密云以东),如今守孝期刚刚过去,她又要送兄长出征中原了。
听说中原流寇拥兵百万啊,这叫她如何能不担心,又如何能不伤心呢?
丁大伯眼睛里也含着泪,这是他第一次出征,他真的怕的要死,以前听他爹说起过打仗的事,当时他还有些不以为然,等真的轮到自己上阵了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
不过做兄长的不能表现自己的怯懦,因为那会让二妹更加担心。
丁大伯努力让自己站的更稳一点,向着二妹说道:“不妨事的,最多几个月我就回来了,说不定这次去了就能拿个先登,回来以后能当百户,到时候哥带着你享福,天天喝白米粥,吃葱油烙饼!”
“好!”
“丁大伯有志气!”
二妹还没有说话呢,旁边就响起了一片叫好的声音,都是屯里一些相熟的军卒,至于他们是真心鼓励或是嘲讽,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彭百户也在人群中拍手叫好,他说:“丁大伯你要是真能拿个先登,我这个百户让给你也心甘情愿,等你回来我还帮你牵马。”
只有高颧骨的百户娘子摆出一脸臭的表情。
她手里抓着一把喂鸡的粟米,一边往院子里扔一边指桑骂槐:“抢什么抢,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都是些短命的畜生,赶明儿就把你们都炖了,我就不信你还能活到过年。”
……
(先登就是攻城时先登上城墙,头一批人都有重奖,比如明朝最闪亮的星——张居正先生,他祖上就因为得了先登之功,家族从此发迹)
……
涞水县城南门外的官道已经四十多年没有修过了。
官道上随处可见枯黄的野草,时不时的还能遇到一个大坑,这坑不光能陷马足,就连运辎重的车辆都能在里头掀翻。
从昨日清晨开始,县令闵文龚就放下了河边的码头工程,领着县里的几位大人、衙门里的众差役、以及征调的数千民壮开始翻修南向清苑、东接定兴县的两条官道,经过两天紧张的忙碌,虽说看上去依旧破败,但好歹路上的大坑都给填上了新泥。
待太阳将将要落下西山的时候,刚刚翻修完的官道上走来了一支数万人的朝廷军队。
俗话说人数过万,浩浩荡荡,不管这支军队的装备、士气如何,起码在外头看起来是很有军威的,光是一个骡马前队就乌泱泱的排出了四里路,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步兵队、辅兵队、辎重队……一眼看不到尽头。
新翻的路面霎时间变的尘土飞扬,军中士卒的身形开始模糊不清,只有行军的脚步声、车轮声、马蹄声形成了轰隆隆的一片巨响。
这巨响由远及近,像极了夏日的闷雷。
队伍之外有戴着飞碟帽,举着蓝色三角小令旗的传令兵在急急的穿梭,间或还能看到一面迎风飘扬的锦绣大旗,旗上的绣黄【杨】字表明了这支军队的身份——他们属于保定总督杨文岳麾下,这次是要去往河南援救开封的。
丁大伯也在这支队伍当中,他脚下蹬着草鞋,背后负着一张缺了角筋的弓箭,身上套着一件份量极轻的旧棉甲——丁大伯早已经用手捏过了棉甲,上头除了孤零零几个铜泡钉,里头镶嵌的铁片早已经不知所踪。
他是三日前被人绑着送到军中的,为了防止他逃跑,旗官还特意安排了一个老卒与他同行。老卒名为范四海,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然而你看他松松垮垮的步伐,邋遢的面孔,眼角还有两颗硕大的、不知道留存了多少时日的眼屎……这分明是一个毫无上进心,只求得过且过的躺平老军户。
此时他们在队伍中已经远远的能看到涞水县城的城池,相比起昨日里路过的易州城,这座城池的规模显得毫不起眼,然而怪就怪在越过这座城池的最远处,有两根拔地而起、高度直通云霄的细线。
一根是黑色的,看起来格外醒目,一根是浅色半透明的,它和天空融合在一起,不刻意去分辨则很容易被忽略。
丁大伯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怎么都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事,他转头问旁边的范四海,范四海没精打采的,只随意的瞟了两眼,便十分轻率的给出了答案:“这是农家烧荒的烟柱。”
丁大伯险些就要发怒,你当我没见过烧荒是不是?而且现在庄稼未熟,还不是农家烧荒的季节。
不过人家现在负责看守,随时都能向队里旗官打他的小报告,丁大伯只能忍气吞声。
虽然范四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但憋了一会之后,丁大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范老哥,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怪,像是……会有什么大事在等着我们。”
范四海懒懒道:“是坏事还是好事?”
丁大伯摇头:“说不准。”
“那就肯定是坏事!”
“为啥?”
范四海叹气:“因为天老爷是狗娘养的,它偏心的很,从来都不会把好事安在我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