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有寒症,他是早就知道的,即便敷了厚厚的胭脂,也仍旧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
他那时刚满了七岁,已隐隐有些晓得,是自己害死了皇后。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陛下暴怒。
可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又能怎么办呢?杀了他么?
陛下将他投入了水牢,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并无任何刑具,只有一道铁链,将他牢牢锁在墙壁上。
那刑房与护城河相连,每每晨曦,陛下便走下台阶,打开水闸的机关,将他脖颈以下的身子,都浸在水里,只准他呼吸。
待他下了朝,又拧了放水的闸口,水流又尽数退去,他的铁链被解去,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就这样倚着墙壁睡去。
水牢内,不比皇后娘娘的凤鸾宫烛火长明,也不比大哥的玉阳殿灯火煌煌。
这里处处都是虚无的,静谧的四周,泛着水汽,透着深入骨髓的凉意。
他不敢阖目,否则一闭眼,便是皇后娘娘面色惨白,在榻上呕血不止的模样。
他撑着眼皮,等着太阳照进仅有的那一扇小窗。
最开始,是陛下亲自罚他。
而后,陛下腻了,便叫狱丞来放闸。
他望着小窗外的日头变幻,知道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了。
那一日,两个狱丞一上前,他就乖巧的将手臂横了过去,仍由他们为自己穿上铁链。
可他们只是说,陛下宽宥,将他放出去了。
他以为,他得到了自由,他欢欣鼓舞,觉得自己的父亲心中,没有抛弃自己。
很快,一名内侍将他带去了明华宫。
十八名内侍,十八名宫女,跪在他面前。
前头领头的内侍说:“从今以后,殿下就在贵妃娘娘的寝殿面壁思过,无召不得出。”
宋兰亭待内侍一走,格外开怀舒朗,他像只欢脱的鸟雀一样叽叽喳喳的,缠着这个说话,又缠着那个说话。
可慢慢的,他才发现了不对劲儿,任他怎么撒泼打闹。
那些内侍宫女,都视他如洪水猛兽,躲之不及,避之不及。
他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吓唬他们:“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们拉出去,全砍了!”
那些内侍宫女们,对视一眼,齐齐跪下,张大了嘴巴,指了指嘴里已被割去半块的舌头。
显然是刚割了不久的,他仍旧能看见,离得最近的那宫女,檀口之中,那道极为骇人的黑紫创口。
他惊了好久,挣扎着扑倒在明华宫门前,哭着喊着:
“我不要待在这,我要见父皇,我要见大哥。”
他哭的精疲力尽,直到跪在门前,重重的叩着头,磕出血印子,也无人应,无人答。
他像只被折断尾羽高傲的孔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会怔怔的望着,明华宫唯一有些生机的,那颗碧玉剔透的绿梅花树。
他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微微眯了眯眼睛,唇角也勾了勾。
当年的他,因明华宫掠夺了他所有的自由,他痛恨过,绝望过,甚至自毁过。
可如今想起来,当年一天也难以忍耐的日子,他已足足过了五年,从一开始的愤懑抑郁,到后来的乐在其中。
他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的,他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人丢去了凤鸾宫。
他适应了皇后娘娘雍容沉静的凤鸾宫,习惯了太子哥哥繁华热闹的玉阳殿,又被丢在了这处寂静的死地。
乏味,枯燥,绝望,而后习惯乏味,习惯枯燥,习惯绝望。
于是,宋兰亭微笑,继续道:“皇祖母,慰军一事,先前是小秦将军统管的,就算孙儿领了这份差事,也是交由小秦将军,我就是个占个名头。”
戚太后微微颔首,笑道:“你带着阿昭一道去,一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宋兰亭正欲要拒,又恐坏了事,只得点了点头:“孙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