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寶無奈地接受事實,讓列車長走了,進去坐下。
日本人拿出煙和啤酒請何天寶,自我介紹說姓井上,名太郎。何天寶介紹了何毓秀和自己。
井上太郎中文好而且健談,不斷跟何天寶攀談。兩人年紀相仿,不過這日本人更有閱歷,更圓滑世故,不談時事和戰爭,發現何天寶對火車、汽車、機械之類的有興趣,就跟他聊這些,車還沒進安徽省,兩人已經熱火朝天,仿佛平生知己。
趁日本人去廁所的功夫,何毓秀提醒何天寶:“小心。”
何天寶說:“放心,他迷惑不了我——我不會被男人迷倒的。”
何毓秀說:“日本女人也迷不倒你,但是我擔心這個井上激怒你。不要因小失大。”
何天寶轉轉眼珠,說:“放心,我不會耽誤正事的。”
何毓秀正色說:“何天寶中尉,我現在命令你,不準碰這個日本人。”
何天寶撇撇嘴,說:“是,長官。”
“好好演戲。”
“說起來你二嬸老家在塘沽,離北平不遠吧?”
兩人聊着假造的家長裏短,井上回來了。
火車走走停停,窗外漸漸不見江南草木,第二天中午車過徐州,井上打發車上的聽差下去買了許多當地小吃和酒來,跟何天寶邊喝邊聊,晚上車到山東德州的時候,他已經醉醺醺的了,看到德州站的標志,說:“你知道嗎?我二十二歲之前,對於侵華都很悲觀,因爲中國這麼大,日本那麼小,怎麼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麼說,你二十二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何天寶心裏不情願,表面還得作出好奇的樣子。
“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在上海服兵役,趁假期出來旅行,第一次經過這德州。”
正說着,車廂外涌來一羣小販,提着籃子舉着油燈,叫賣著名的德州扒雞。
何天寶說:“德州扒雞很有名的,我來請客吧。”
“我反對。”井上醉醺醺地從車窗裏探出小半個身子,衝小販們叫道:“你們賣的是什麼?”
“德州扒雞,山東馳名啊。”
井上說:“遞上一只給我,事先說好,不是雞我可不給錢。”
“這人……喝多了吧?”“不是雞能是什麼?”衆小販提着籃子笑話井上,沒有一個人遞上雞來,而且一個個有意無意地退後。
看小販們走了,井上得意地笑着回到車廂,叫來聽差給了他幾張日本軍票,讓他出月臺去買兩只扒雞回來。
“這麼說……這些人賣的真不是雞?”
“不是。當年我第一次經過德州的時候買了只雞,等小販走了火車開了,我們撕開雞一嘗,你猜怎麼着?”井上說,“是燒烏鴉。”他大笑着靠在椅子上,“燒烏鴉……哈哈……那次之後我就知道了,日本一定能徵服中國。中國不缺少聰明人,可惜你們的聰明,都用在燒烏鴉上了。”
何天寶站起來:“這故事很精彩,我得買一只見識見識,是怎麼用烏鴉來冒充雞的。”井上說:“確實精彩——我陪你去。”
兩人離開包廂不到五分鍾,火車就開動了。而何天寶過了十幾分鍾才回來,把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
何毓秀靠在何天寶肩上,假裝倦了的樣子,用只有何天寶能聽到的聲音耳語:“你殺了他吧,我批準了。”
何天寶雙手一攤,說:“已經扭斷脖子塞進火車下面了。估計明天早晨有人會發現兩截屍首。”
何毓秀有些生氣,說:“就你火氣大……我不是說了不準殺那個日本人麼?”
何天寶把一本證件放在桌上,說:“他不是日本人,是大連的歸化民,本來姓於的。”
何毓秀嘆口氣,拿過何天寶的火柴,把證件點着,燒了一半丟出車窗。
何天寶撕開油紙包,苦笑起來。油紙包裏,赫然是一只燒烏鴉。
火車開了三天三夜,停在北平正陽門車站。
何氏姐弟走出車站,迎面立着五百年的明城牆,城垛被朝陽染得血紅。兩人對視一眼,何天寶神情嚴峻,何毓秀眼中有淚光閃動,姐弟倆心意相通,都想到了死在此地的軍統同袍。
抗戰全面爆發之後,軍統在淪陷區很活躍,暗殺了很多漢奸和日本軍官。去年秋天軍統四大金剛之一的王天木叛變,日本人中秋大搜捕,把軍統在平津的組織破壞泰半,許多同志殉國。
站了幾分鍾,何毓秀輕聲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