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四十七年。江宁。
曹颜曹若容,如今他叫做曹頫,悠悠醒来。
他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是一个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绝好去处,那里有灵酒仙茗、妙曲玄歌,更有一女子风流袅娜、飘然若仙。那女子眉间若蹙,体态袅娜,小字颦如。
大丫头媚儿轻轻摇他,说:“二爷也该读些书了。刚刚老爷房里小丫头过来送消息,说明日老爷回府,要问二爷的话呢!”
“就说二爷身上还没好,病着呢,就完了。”另一大丫头晴儿手上搭着外衣走进来说。“虽然过去几个月了,二爷受的惊吓老太太心疼得什么似地,原该好好静养几日。”
若容没说话,沉默地坐起来,读书?读什么书?《会真记》吗?我原本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原本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可是我这臭皮囊依旧在红尘中周旋,你却已魂归离恨天,而我却连最终送你一程哭你一场都不能!家中风云剧变虽已平息,但是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不是那个名字,不是那个灵性,不是那个懵懂顽童,不是那个恣意少年,不是绛洞花王的潇洒惬意,旧日皮囊包裹着的,是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生命。
颦妹妹,你这挥手一去,是不是得其归处呢?他们说你灵柩已经送回姑苏,天人两隔,是不是梦中,我们也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芷园西面的亭阁原于其他处并没有不同,只不过这里住着的,是伯父家人,二哥曹頔终日与父亲奔忙着织造任上的诸多烦事,只会对他摇头和叹息。老三曹颀每每见到他,总是横眉冷对,一副鄙夷和不屑,他也知道了李代桃僵的事情了吧。一个屋檐下住着,岂能瞒得了人呢?但愿外面人不知道吧!
子钰这些天也很少来了,大概对他也灰心失望了吧?不来也好,省得听那些家计艰难、经济仕途的说教。为什么好好的清白女儿,放着安富尊荣、诗酒花开的日子不过,也变得如此禄蠹起来?
晴儿端上杯清茶,看着若容正对着窗外一株木芙蓉发呆,说:“陈姑娘当日最爱这芙蓉了,我也是呢,也不知这些花是不是都有花神管着?如果哪天我死了,就要做着芙蓉花的花神!”
若容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趿拉着鞋站起来,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书来,却不知道该看什么,仿佛四书五经都熟悉,细细考究,又都不是很明白。一时真不知道这一夜的时间,父亲要问到的那章书,自己能不能凑巧看到。
忽然一个小丫头惊慌地跑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我好像看到有个人从墙上跳进园子里了!”
晴儿、媚儿及一房的丫头都跑出去,检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都笑说怕是那小丫头看花了眼。晴儿回房看看正一脸愁苦的若容,忽然计上心来,推着他说:“快!快装病!就说吓着了。我去太太房里要安魂汤去,吵嚷地阖府都知道你吓着了,老爷必不会问你书了!”
媚儿急忙拦到:“不可不可!这一点子小事就打鼓扬铃地折腾,家里事情够乱的了,别再折腾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我劝你,还是安心看书吧!”
晴儿一向伶俐果断,说:“你不用怕,有我呢!爷只管上床去装病好了!”说着,带了两个小丫头就往上房李夫人及管家頔二奶奶李桐处来。
然而晴儿万没有料到的事,她的“有个人从墙上跳进园子里,吓病了二爷”的假消息,照实吓坏了孙老太君。
孙老太君将李夫人及李桐都叫到身边,颤颤巍巍地说:“现在日用排场,应酬送礼,特别是四次南巡的接驾,家中快穷尽了,更兼府中这许多密不告人的事情,哪里还容得别人窥伺?这如果真的有外面人跳墙进来,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情来。你们当家管事,上夜奴仆们一定要严禁些方可!”
李桐因持家,担着这不可推卸的责任,急忙说:“老太太,外面都还好说,只是这家里,人多嘴杂,日常费用庞大,园内丫头诸多,慢慢大了,保不住个个都是老实的。人说家贼难防,这万一家里人将事情说出去,岂不是更加难以防范?何不乘此机会,好好整肃一下,园内彻底搜查搜查,凡是有碍眼的东西和会留下隐患的人,趁机打发了。再有上次那个喜鸾所留下来的东西,我找妥当人悄悄搜了几次,也没见到什么图,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搜一搜,老太太、太太看着可好?”
孙老太君想想,说:“如今大老爷那边和姨太太那边,都是客边,还是别惊动了。就只裁减搜查咱们自己家园子这边吧!”
李桐急忙应道:“那是自然!岂有查抄起亲戚来的道理!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若容兄弟经过此次变故,看着悬崖勒马,大有回头向上的劲头,老爷对他也越发严格了,虽然仍然没让他出去权变应酬,但我据看着,也快了。这些年若容兄弟爱在内帏厮混,多多少少也有房内那些丫头人大心大勾引坏了的缘故,何况这次变故,丫头们虽然不知原委,难保不暗中乱猜乱说,不如趁此机会都打发了,换些干净平静的来。”
一听此话,李夫人猛地想起昨日来回话的晴儿,说:“还有昨儿那个丫头,嘴尖眼快,掐尖要强,穿红戴绿,妖妖佻佻的,我很看不上那个样子。前儿那事出来的时候,好像她还是参与了作证吧?这样的人,万一嘴里尖快说出些什么来,就不得了了!先把她打发了吧!另一个丫头,稳稳重重的,我看就很好。”
于是入夜,园中大门小门都落了锁,李夫人及李桐带着一群丫头仆妇,却进了芷园,直奔若容居住的阅红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