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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1页)

岳母和我、撷梅组成的慰问团到达隔壁黄家,肇事者黄玉坤夫妇另有住房,但在父母家备有卧室,就是楼下的那间,秀巧阿姨老两口一直住楼上,他们家安装了空调。

岳母已调整好表情,愁眉紧锁,拉着秀巧阿姨落座叙谈。两位老太太重温全茶场都已熟知的惊魂一撞,我和撷梅变成了乖孩子,静听长辈说话。果然又是一个罗生门,在秀巧阿姨口中,余阿英当时在和人嬉闹,突然离开人群扑到黄玉坤摩托车上,说不定是有人推她呢,“为什么别人都没被撞,偏偏是她被撞?友书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我与撷梅对望一眼,用眼神齐声说“没有道理”,但我岳母连连点头予以肯定。

“她明明可以转入普通病房,还非赖在‘艾西’病房。她住院第一天,玉坤就送了五万过去,现在花得一分不剩。再要,我们是没有了。上哪里去找钱填这个无底洞呀。”凡是字数超过两个字的词汇,长辈们都有本事搞错或遗漏,譬如在岳母口中,有家快递公司叫“顺便”,估计“顺便快递公司”不送不顺便的货物。

秀巧阿姨哭着穷,油光光、亮堂堂的胖脸庞表皮像是小孩玩腻的气球,毫无规律地东皱一块,西缩一片。

原本,作为艾齐茶场的“上流社会”,她和她老伴黄任俭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别人比他们有钱。

“什么?大学教师一年交个人所得税都要交6万,那他们能挣多少!”她直斥“谣言”。她身边的大学教师就是这观点的最好证明:撷梅并不能挣多少。

她在公众场合喜欢谈论退休金。比方在菜场就要说:“什么?芹菜7块钱一斤,我们退休金才能买多少斤芹菜呀。”这会让正在与她交易的农民抬头看她一眼,原来,这是一位领退休金的老太太呀,不是从农村上来帮小孩带小孩的保姆老太太,也不是作为某某家属的附庸老太太,于是就高看她一眼,对她顺手掐掉芹菜黄叶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再譬如坐个出租车,她就要抱怨:“你们逢年过节不打表,想要多少就要多少,我们的退休金哪里够用啊?”司机果然中计,说:“我们挣的,还不如你们退休的呢。”王秀巧因此表明了身份——在这个小城市,多的是周边拆迁入城的农民,而她可是当地事业单位的退休职工。司机要是性格再热络一点,会顺着话头感叹:“租子这么贵,我每天起早贪黑,估计还挣不过你们;你在家吃吃嘻嘻,就能拿个两千出头。”这是当下企业工人退休金普遍的数额。他侧过头来瞟瞟王秀巧,她看上去不像有高级职称,“是吧,大妈?”这时,王秀巧就骄傲又低调地支吾起来:“嗯,我是事业单位退休。”给司机留下数字悬念。

王秀巧老家在省会,十五六岁便和同一条巷子里的小伙伴齐素云、林友书(也就是我岳母)一道招工来到这个小镇。当时,素云去了齿轮厂,她和友书却去了茶场,友书混沌,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她却暗暗哭了鼻子。此“场”非彼“厂”,素云凭借长得好看,年纪又大两岁,就成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她倒沦落在茶场里,明显逊一层,同农民一样,是和土地、耕种打交道。

但风水轮流转,到了80年代以后,工厂每况愈下,茶场倒是越来越兴旺。素云的“厂”大概有十年连微薄的工资都发不全,直挨到退休年龄,才领到了由社保支付的退休金。而王秀巧的这个“场”,却旱涝保收。两年后,她也退休。这时,上面要将茶场改成企业,召集各个茶场的场长和技术骨干开会。那些年大家都看到了企业的飘摇不定,心里都反对,但其他茶场迫于压力先后签字同意。我岳父鹿场长虽然在家耍横,可在工作、社交的场面上倒是饰演谦抑随和的角色。他为顾全林业局长的面子也要签字,同去的黄工却坚决阻拦,终于他们场成为唯一保留事业属性的茶场。

黄工壮举带来的后果是:王秀巧每月领到的退休金虽然也和素云一样是企业标准,但她另有一张存折,每个月茶场都往上面打626元,作为“事企差”的补充。这样,从茶场退休的王秀巧,每月比从工厂退休的齐素云多出这一笔钱。其他没有抗争的茶场退休职工,则归到了企业类别,与企业退休同等待遇。为艾齐茶场首批退休职工争取到这笔补充工资的黄工五年后退休,他也有这样一本绿色封面的补充存折。他职称高、工龄长,补充工资更高达1057元。王秀巧为此倍感光荣,因为替全艾齐茶场谋到这项福利的黄工,就是她老伴儿呀。

所以,王秀巧和黄工二老,每月领取的退休工资,比同属企业退休的老两口,高出了近1700元,比其他茶场的同行也高近1700元。而且,其他机关事业单位,比如公务员啦、大学啦、医院啦,根据他俩从各种渠道打听得来的消息,虽然退休金普遍比企业高,但他俩有这张补充工资卡加持,就算略有逊色,差距也有限。全国机关与事业单位人员不到4000万,根据人口的比例,他们家在全市退休职工收入排行榜上,是属于绝对前列啊!

外比赢了,再来内比。纵观整个茶场,除了王秀巧和黄工之外,“工人+干部”的退休夫妇组合,也只有我岳父母一对,我岳父虽然是场长退休,有职位加分项,但他学历不及黄工,高级职称快退休才评上,因此退休工资与黄工相当,而同为工人的两位老太太,秀巧比我岳母高两级,算起来,还是黄家胜一筹。

可是,他们的这份骄傲,却行之不远。这个茶场宿舍区的人们,家家有家家的自豪。

张永霞是工人,她老伴董医生则是市第二医院的大夫,一退休就被药房聘去坐堂,一个月也能挣1500元。黄工盘算过董医生的退休金,就算加上1500,也只比他多几百,并且这1500须得不论刮风下雨每天到药房报到、听凭小老板差遣才能挣到,哪像他坐在家里逍遥着便把钱领了?

董医生的自豪却要追溯到四十年前,他是医科大学毕业,本科;鹿场长是中专,黄工是林业大专,两人都土气直冒,而董医生出身中医世家,一手好书法,一直用毛笔写病历,不知道多少病人要收藏他的药方墨宝呢。

黄工是1997年退休,我岳父和董医生则是1994年。你再也想不到这两个退休年份之别也能催化自豪感。答案是:中国的双休日制度是1995年1月1日开始执行的,“嘿嘿,他们从来没享受过双休日呢。”职业生涯中经历过一周休息两天,也给黄工的优越感添加了一枚砝码。

再者,秀巧阿姨由于患有哮喘,干不动挖山栽树的重体力活,到茶场后不久被送去学了电工,于是,她常挂在嘴上的话是:“我们家两口子都是吃技术饭的。”这句话传出来,鹿场长、董医生两口子都没法驳,他们两家的当家人固然各有体面,老伴儿就不值得一提了。

双双都不是知识分子、也没有技术的老两口就被排除在“自豪人生排行榜”之外啦?

老贾夫妇就都是茶场工人,他家的光荣在于贾老伴儿的出身之地——她是从上海招工来的,而且户口在上海徐汇区,不是浦东、崇明这些上海郊县,不是心心念念、一厢情愿要划入上海的江苏启东,更不是盲流到上海的苏北人,是上海市区“嫡出”的女孩啊!

但是一切骄傲的顶点,是栾家。他们家既没有读过大学的男主人,也没有来自大城市或掌握一项专门技术的女主人,但是他们家相貌普遍生得好:男的都是端方的国字脸,剑眉星目,兼之身材高大,肩膀宽平,一站出来,观者都会暗自喝一声彩;女的则眉目如画,身姿曼妙。这个说法在全镇定型并流传时,老栾已驼了背,脸上落了霉点似的老年斑;贾老伴则发福得和历来属冬瓜体形的王秀巧、张永霞并无二致。此言不虚的证据在他们的一双儿女——女儿栾红英是全镇有名的美人儿,能嫁给镇长的儿子就是佐证;而儿子栾红兵则已离婚两次、结婚三次,原因都是他出轨于有钱的女老板,女老板还一个比一个更有钱,其魅力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艾齐茶场形成了彼此牵制、纠缠的比较学。随着儿孙辈的长大成人,优越与鄙视的象限中又会添上下一代与第三代挣钱能力、大学档次、婚嫁状况等要件的权重,也就更错综复杂了。

而在这次车祸中受伤的余阿英家,似乎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值得自豪的元素。但是,没有骄傲点,可以自己造呀。老同事们的住宅都是茶场统一建造的两层小楼,房屋结构、院落大小都差别不大,但可供各家发挥的余地还有很多。我岳母重修了大门,两年后,余阿英也生出整肃大门的念头,事先还多此一举地来向我岳母报备:“友书,我家大门就起你家这么高哦,我们齐头。”可一夜之间,他们矗立起比岳母家高出一尺的气派大门,顶上还有宫殿式的翘檐,把我岳母气得到处诉说以排遣郁闷之情,撷梅劝了好久才打消她重建大门实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念头。

岳母和余阿英半年前才恢复正常交往,余阿英家高耸的大门都已生锈了。所以,在这场车祸中,岳母反而对肇事方表现出了更强的同理心,两位老太太一边对她们均不在场的案情进行口头复盘,一边议论余阿英的一子一女不肯掏钱给母亲医治。

岳母说:“只是叫他俩先垫垫而已,都不肯,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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