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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2页)

本多到底是本多,这时候,凭着他天生的直感,他很理解清显为何突然陷入沉默。他虽然和清显同年,但他已是青年,是一位决心成为“有用”之人的青年。他果断地为自己选择了这一使命。而且,对于清显,他多多少少带一点麻木和粗疏,他知道这种巧妙的粗疏,朋友是会乐意接受的。清显心灵的胃口,对于人工的食饵,具有惊人的消化能力,即使是友谊。

“你小子可以着手做一项运动,虽说读书不多,但看你那脸色,就像读书破万卷,给累倒了似的。”

本多直言不讳。

清显默默微笑着。的确,他不爱读书,但却频繁地做梦。他每晚所做的梦的次数,足足敌得过万卷书,他实在读累了。

……昨夜,就是昨夜,他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白木棺材。这口棺材停放在窗户宽阔、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窗外是黎明前紫色的晦暗,小鸟的鸣啭充满天地之间。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长的黑发,低俯着身子,扒在棺材上唏嘘不止,细软的双肩不住抽动着。他想看看女子的面庞,但是只能微微瞥见那白皙而忧戚的前额。这白木棺材一半盖着宽大的布满豹纹的毛皮,周围镶嵌着众多的珍珠穗子。这一排珍珠,含蕴着拂晓时分不太明亮的光泽。房子里没有香奠,只是飘荡着西洋香水那种熟透了的水果般的味道。

清显呢?他由半空里向下俯视,确信自己的亡骸就躺在那口棺材里。他虽然这样确信,但还是千方百计想看上一眼,以便证实一下。然而,他的存在就像一只早晨的蚊子,只能在半空里歇息羽翅,决然看不见钉上钉子的棺材的内部。

……他满心充溢着无尽的焦躁,睁开眼来。清显在他偷偷记下的梦的日记里,对于昨夜的梦也记上了一笔。

最后,两个人下楼来到停船的地方,解开缆绳。一眼望去,半面湖水映着红叶山,好似燃烧的火焰。

乘上小船,船身一阵摇摆,这时使得清显对这个不安定的世界,唤起了最真切的感觉。一瞬间,他的内心鲜明地映现在涂着白漆的船舷上,也在大幅度地晃动着。他由此感到非常快活。

本多将船桨在湖岸的岩石上用力一顶,小船划向广阔的水面。绯红的湖水细波粼粼,仿佛将清显闲适的心情进一步散放开来。那粗犷的水音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他确实感到,自己十八岁秋令一日午后的这个时辰,就这样滑去,再也不复返了。

“到湖心岛看看吧。”

“看了之后会扫兴的,那里什么也没有。”

“哎,不要这么说嘛,还是去看看吧。”

本多划着船,他那发自内心的兴高采烈的话语,表达了这种年龄的少年一副好奇心。清显一边远远地倾听着湖心岛对面瀑布发出的声响,一边凝望着被沉滞而泛红的逆光映射得迷离淌恍的水面。他知道湖内游着鲤鱼的水底岩阴下边暗藏着鳖鱼。于是,幼年时代的恐怖又微微泛上心头,顷刻又消失了。

阳光绚烂地照射着他们刚刚剃光的富有青春活力的颈项。这是一个静谧、悠闲而富足的星期日。尽管如此,清显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只皮囊,下面开了小洞,似乎听到“时光”的水滴从那里一点点滴落下来。

两人到达松林里夹着一树红叶的小岛,沿着石阶登上顶端那片站立着三只铁鹤的圆形草地。他们坐在两只仰天长啸的铁鹤脚下,进而平躺到地上,遥望着傍晚时分一碧如洗的秋空。草尖儿穿透他俩脊背的和服,刺得清显一阵剧疼;然而对于本多来说,他的整个脊背仿佛垫在一种不得不承受的最甘美、最爽净的苦难之上。两只历经风吹雨打、沾满鸟粪的铁鹤,那婉转伸延着的脖颈的曲线,随着漂浮的云朵,似乎也在轻轻晃动。

“多么美好的一天!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的日子,怕是一生中没有几次。”

本多内心满怀着一种预感,心直口快地说道。

“你小子是在谈论幸福吧?”

清显问。

“我没有这个感觉。”

“没感觉就好。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说得那么大胆,我感到害怕。”

“你小子肯定是欲壑难填,有着强烈欲望的人,往往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你小子或许还有更大的欲望吧?”

“似乎已经定下来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这位面貌端丽、凡事皆犹豫不决的青年懒懒地回答。尽管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但清显那颇为任性的心胸,面对本多犀利的分析能力和充满自信的谈吐,以及这位“有为青年”的做派,感到有些厌烦。

清显突然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扬起头来,远远眺望着湖水对岸主楼大厅前的庭院。白色的沙地上间隔地铺着脚踏石,一直到达湖边。那一带是山石树木极其混杂的水湾,石桥重重叠叠。他发现,那里站着一群女子。

[7]一八四七年创立于京都培养公卿子弟的私立学校。一八七七年,为吸收皇族和华族,迁移至东京。一八八四年始为宫内省(管理皇宫事务的机关)管辖。一九四七年同女子学习院合并,遂对社会开放。一九四九年,成立学习院大学。​[8]乃木希典(1849-1912),军人,陆军大将。日俄战争中任第三军司令官,攻陷旅顺。曾任学习院院长。明治天皇驾崩,夫妇为之殉死。​[9]公元一九一二年。​[10]日本传统风格的房间,设有障子门、榻榻米(草席)、隔扇和壁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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