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皇帝颁了诸多谕旨施行仁政,但那些家里没有隔夜粮的贫苦农户等不到秋天的粮食打下来。他们或是在去年洪涝当中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田地,或是视做顶梁柱的男人被洪水卷得不见踪影,为了活命只得在头上插了拃长的草标神情惶急地等待买主。
春天时节乍暖还寒,枝头上刚刚挂了三五朵颜色鲜亮的桃杏,顺着洛河上游就吹来一股股冷冽寒风,衣衫褴褛的人更加畏头畏脑,似乎连这煦暖的春意都比往年弱了几分。几个穿着体面的人牙子在人群当中走来走去,象挑牲口一样仔细挑选着面目端正的童男幼女。
一个身材干瘦的女人抱着又黑又黄的孩子跪在地上,满面凄苦地轻喊“买了这丫头吧,买了这丫头吧,给两个钱儿就行,多少活条命……”
仅仅一条街之隔的西市却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攒动衣饰华贵的富人众多,街面上的酒肆茶肆戏园子林立,空气中混合着一股肉食的饱足暖香。就连两边楼子里的那些穿红着绿的姑娘,都还是扬着手绢儿一如既往的招蜂引蝶。在这个世上,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缺兜里有钱的权贵。
从马上下来的端王看着这一团泾渭分明的乱象,不由眉头皱得死紧。
几个人刚刚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郭云深就悄悄禀道:“那边已经发现不对了,咱们这边的行踪只怕也暴露了。我底下的小子说,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已经过来了几拨人在咱们身边转悠,多半已经开始生疑了……”
这十天里,端王骑马跑的路程可能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然而在全身肌肉骨头都在叫嚣的情况下,他心中新添了一股难以宣泄的沉郁之气。
——国之蠹虫,其祸甚剧!
这种幡然欲呕的恶心让这位皇子倍受折磨,催生了除之而后快的决心。这份决心演成由衷的雀跃,甚至于掩盖了他对路途上种种简陋住宿的厌弃。即便在宫里最难过的日子,他也没住过四面透风的屋子,没吃过瘆牙的米饭,更遑论面前这张油漆斑驳泛着腻味的桌子……
几碗混着青菜的素汤面端上来时,端王木着脸刨了了几口道:“给魏大智传信儿,让他尽快随钦差仪仗赶赴洛阳,等我们把最后一个孟津县跑完再去跟他会合。顺便嘱咐几句,叫他打起精神尽量拖着行程莫让外人看出破绽,等我把河南府的乱象先理个头绪出来再说。”
为掩饰行藏,王府总管魏大智奉命留在原处和各级官吏周旋。听了端王的吩咐后,旁边有随从低声应是转身飞奔而去。
不过是一个月,这位在京里惯坐冷板凳的王爷在短短的时日内就增添了风霜之气,望之比往日更加冷峻令人生畏。此时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位爷动了真怒——有些人头顶上的乌纱帽只怕悬乎了。
顾衡伸手帮端王倒了一盏热茶,低声劝慰道:“圣人拨下无数钱粮却于事无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卖儿鬻女的贫家,就连繁庶如洛阳府也不例外。有些窟窿不立时堵上,是怕再大的家当也经不住这些人明目张胆的乱折腾。事情已然至此,这时候再着急也无用……”
坐在左手边的郭云深塞了几个素馅大包子后连连点头。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让他对端王这个外甥女婿倒有了很大改观,觉得他跟京里那些只知吃喝玩乐撩鹰逗狗的纨绔子弟不一样,也不是那种一味讲究礼仪道德官样文章却让人头疼不已的贤良方正。
象京城里稍有脸面的人家出来的子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坐卧出行吃穿用度比女人都还要讲究。听说翰林院有两个侍讲喝茶专门要喝潭柘寺早上第一捧活泉水,每日都花银子雇人专门运来,照他来看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倒是端王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叫人刮目相看,跟着五城兵马司的一干精兵强将餐风露宿。有时候错过宿头,免不了要吃些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喝几口夹杂怪味儿的冷水。没想到这位爷一路上没叫苦没叫累,竟然硬挺着把日子熬过来了。
郭云深左右看了一眼四周无人,也真心实意地轻声劝了一句,“咱们这趟只要把事情查勘清楚,老老实实回京复命就行。如今……这万里江山还是圣人的,更何况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不待见你,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端王把茶盏砰地一声磕在桌上,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耐着性子把最后几口汤面吃完,切齿道:“你以为我是说着好玩的,拼着这个什么狗屁亲王不当,我也要把这些贪官污吏通通送进大狱,有一个算一个……”
离此地只有几条街之远的仁义胡同是洛阳首富解文东的宅子,占地三路五进。府内雕梁画栋引种了大江南北无数的奇花异草,比起皇帝的行宫也不遑多让。
花厅小几上搁着几碟精致的苏式点心,一式的嵌螺钿黑漆矮柜隐露着主人低调的奢华。屋角点着价值百金的沉水香,多宝阁上的小摆件和挂饰乍看平淡无奇,甚至还有些陈旧。但是那像土疙瘩一样的东西是龙涎,那黑黢黢一坨像铁一样的东西,就是传说当中能治百病的乌曜石。
就是主人正在品的茶也是最顶尖的安徽太平猴魁,扁平挺直鲜爽味醇散发着阵阵兰花香,如今一年只有数十斤的产量,其中有一半都进了这位解老爷的宅院里。
此时的解老爷却满脸不悦,一张富态圆脸上的眉头皱成了大疙瘩。他把手中用来修剪花枝的剪刀放下,转身呵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河南道境内多了这么一群打眼的陌生人,你们竟敢拦下消息不往上禀?”
底下听训之人精干高瘦,大名叫苏敬。
这人名义上是河南府东路三千营五品统领,实际上却是解文东身边极为得用的一条鹰犬。他满脸羞惭地低头认错,“是我太过大意,没想到真的有人明知道河南府这团乱象,还敢硬往里面闯……”
解文东没好好气地瞥他一眼,“这几年顺风顺水,胀了你的腰包也胀大了你的胆子。你派去的人怎么说,过来的那几个生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苏敬立刻抬起头来笑道:“不过是几个打前锋的前哨,在底下几个县城里瞎转悠一番,看得出什么蹊跷?咱们把事情早就处理的妥妥帖帖,那些人若是敢鸡蛋里头挑骨头乱说话,我就干脆把他们全部扣在河南道……”
语气里有一股叫人心里打颤的狠绝。
解文东听到这个武夫的胡搅蛮缠,反而稍许放下心来。又拿起剪刀修起心爱的盆景,“叫你底下的崽子们闭紧了嘴不要乱说话,那几个失火被焚的县衙周围再仔细梳理一遍。等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进了城,千万不要被不知轻重的楞头青窜到他们面前去冲撞了。”
几个多余的枝桠掉在地上,盆景显现出嶙峋的盎然。
解文东后退一步满意点头,“听说这回是端王领头,这位主子在朝中一向是不显山不露水,连他的喜好都打听不到,也不知皇上怎么点了这位爷出来。京城里的老大人传了信儿过来,让咱们把他当菩萨供着,把人顺顺当当地糊弄回京城就成了。”
苏敬应了是,又不在意地取笑道:“这伙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恨不得每个地方都去逛两圈。前两天还去新安桂桥一带,我的人说他们在几个大酒坊附近逗留许久,莫不是想捎几坛子烧酒回去当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