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立刻垮了肩膀,垂头丧气地进了屋子。
张老太太正虎着脸坐在窗下,看见人进来眼睛就是一亮。随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日幸得你跑得快,若不是看在你要去应考的份上,我肯定把你打得脑袋开花。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拿自个的性命去赌!”
这却是开始清算旧账了,老太太这口气想来憋得够久够狠,一时骂得唾沫直飞,让人脸头都不敢抬。
“你这么能干,觉得事事尽掌握在手心,怎么不绑个窜天猴干脆上天得了?明明知道那汪氏不怀好意,竟然还把她递过来的酒水一口闷下。知不知道,当你接过酒杯时我心头立时就咯噔了一下。谁料想……”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拍着大腿抹眼泪。
“我就不说那个歹毒妇人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当时我肝疼得恨不得立刻摘掉,后头静下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头。你从小就不喜欢甘草,老说那里头有股子怪味儿,怎么会平白无故一大早地喝什么甘草绿豆汤?”
顾衡悄悄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顾瑛,结果女郎只是一脸不忍地侧过头,还悄悄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张老太太眼圈都红了,连哭带骂地捶了顾衡好几下犹不解恨。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那甘草绿豆汤虽能解百毒,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顶用。那酒里的川乌头若是剂量再大些,你这条小命只怕就要交待到阎王爷的手里!”
祖母下手真狠,半点情面都不留。
顾衡顾不得头上被打出了包,忙跪在地上解释道:“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躲得过这回躲不过下回,只有想出这么一了百了的手段。所幸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走样……”
张老太太又心疼又难过,捂着脸呜呜地狠哭了一会儿。
良久之后才无奈叹了一口气,摸着顾衡乌黑的头发伤心道:“祖母的年岁虽然大了,但我听到瑛姑说你那天早上特特喝了一钵甘草绿豆汤时,就立时明白了你的心思。你这孩子从小的心眼就多,多半是早就料到她要下狠手,这才顺水推舟!”
张老太太定定地望了他几眼,连声音也变得沉重,“摊上那样的亲娘,真是苦了你这个孩子。可笑她脑袋瓜子里只装了浆糊,当真相信了外面的传言,真以为你是什么外室所生。也好,从此两下里住着谁也不欠谁……”
老太太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指着顾衡骂道:“我说外头怎么起了这么一股妖风,怎么冒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室。如今想来,这多半也是你提前做下的手脚。”
顾衡自然不敢吱声,算是默认。
张老太太又是欣慰又是气恼,“以前你一天到晚的到处闯祸,我无时无刻不为你提着心。如今你懂得事事为自己谋划,我这颗心一样的不好受。不过事情既然演变至此,就不要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
终究还是有些难过,“当那些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过年过节时随便走份礼也就是了。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那边总归要长些记性。”
老人家细细打量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孙子,见他经逢这场巨变后,眉眼间显得越发沉稳。
将人拉起来好生站着,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满意道:“这世上老实人必定吃亏,可也不要光会耍弄心眼子。你爹……你那位好四叔就当这世上的人全都是傻子,结果玩到现在也没谁念他的好。”
顾衡一把捉住她枯瘦的手,低低道:“以后我定会好生爱惜自己,因为说上天落下地,这条命是我自个从阎王爷那里……挣回来的!”
张老太太眼眶子里的泪水差点包不住。
侧过身子连连点头,“你赶了路肯定累了,回头好生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服,明早我领你到祠堂祭拜你的父母。他们虽没有养你一日,却给了你名分,让你能正大光明地站在这世上。”
待顾瑛下去准备晚饭,张老太太又把顾衡悄悄叫住,低声道:“你如今做事我不好说嘴,但有些事该做不该做,你心里还是应该有杆秤。若是老天保佑你这回中了举人,就该给瑛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叮嘱了几句后,犹不放心,“千万不要像你……四叔年轻时那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心里头老想着攀高枝儿,生生害了别人一条性命。”
顾衡知道老太太说的昔年的一段伤心往事。
那时候的顾朝山野心勃勃,为了娶莱州主簿汪世德的亲妹子,毁了早已定好的婚约。老早定下的未婚妻一时想不开,转身就跳了清凉河……
借顾衡两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忘恩负义的事儿,他怎敢在老太太的伤口上撒盐。况且顾瑛是他放在心坎上的人,忙拍了拍她的手让其放心。
顾家祠堂前,族长顾九爷满面红光地等候在门口。
他一脸喜悦地扶住正要对自己行跪拜之礼的顾衡,啧啧叹道:“你本就是秀才之身,见知县老爷都用不着跪,我怎么敢受你的大礼。这世上,如今只有天地君亲师当得你大礼参拜。快些进去给你爹妈上一炷香,只怕他们早就等急了!”
看着顾衡一丝不苟地上香跪拜,顾九爷喜滋滋地挨在当老太太身边悄声笑道:“婶儿,我前几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村尾那棵要死不活的老桂树,一夜之间就像被施了仙法,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
老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去看,果然就开了花,老远就闻得到桂子香味儿。我猜想,这个好兆头多半要着落在衡哥儿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