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向门外望去。
孟司记顺着目光向外看,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个粗瓷碗,脸上带着错愕。
她穿着青色的官服,右衽的交领上露出白生生的脖颈,双耳上连耳洞都没有,头发一丝不苟地缠进发簪上。人很瘦显得有些单薄,却也没有病容,显露出一种怡然又舒展的姿态,眼睛黑亮,虽然一丝脂粉都不施,却绝对是个美人胚子。只是没有好生打扮,更有种璞玉未雕的惊艳来。
饶是孟司记阅人无数,看了苏郁仪眼中都露出一丝赞赏。
郁仪放下碗走进来,对着孟司记行礼:“内贵人。”
孟司记还礼:“我是六局里的孟司记,还请苏进士和我往慈宁宫去一趟,太后娘娘有话要问你。”
若先前众人心里还有些许侥幸,如今便是烈火烹油,哗啦啦地炸了开。
曹岑的脸色有些难看,陈翰林更是如丧考妣,整个庶常馆里能做事的人太少,少了个苏郁仪简直是少了半边天。
倒是秦酌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孟司记背对着他,他还暗地里给郁仪比了个大拇指。
几个寒门子弟都很高兴,在这富贵成堆的地方,他们原本都不敢生出什么指望,只盼着熬年岁再谋个一官半职,若有苏郁仪作这个先例,他们也都多了好些盼头。
苏郁仪对孟司记道:“不知太后娘娘何时传唤我,容我先去换件衣服。”
“不必换了。”孟司记打量她,“就现在去吧,娘娘一会儿还要见几位阁老大人。”
于是苏郁仪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跟着孟司记走了。
来了紫禁城这么久,苏郁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阙,跨过一道又一道宫门,金盏银瓯琳琳朗朗,鱼鳞覆瓦剔透辉煌。孟司记走路时姿态平稳,脚步却绝不慢,郁仪跟在她身后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自先帝龙驭宾天之后,慈宁宫成了全紫禁城最热闹的所在。料理洪灾、笼络山东驻军,再往后平定誉王之患、废漕河……三十五岁的太后宵衣旰食,花了三年光景,硬是让十五岁的少帝坐稳了江山。
慈宁宫的汉白玉须弥座上摆着铜凤铜鹤,被太阳照得乌光发亮,有几名大臣已经站在门口了,显然还没能得太后的召见,需得再等上一阵子。
孟司记带着苏郁仪在廊下站定,几位大臣远远地瞟了她几眼,显然没见过这位脸生的小女官,故而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两句。
“你在这等着,一会儿会有人叫你进去。”孟司记嘱咐完之后又忖度道,“太后娘娘不算严厉,却绝不容许有人乱说话、说谎话,你得蒙召见,还得时刻谨言慎行,不然即便是不掉脑袋,也要挨板子。”
苏郁仪恭恭敬敬地点头:“多些内贵人教导,下官记得了。”
孟司记颔首:“行,你懂事就好。”
于是苏郁仪便和那几位老学究模样的人一道站在日头底下晒着。
她垂着眼,牢记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八个字,只是隐隐约约的能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透过半开的支摘窗传出来,平静、温和,如同流水般漫溯过全身,虽不甚真切,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至高无上的威严。
郁仪知道,这个说话的女人便是大齐最尊贵的太后娘娘。
“周太傅说你今日去上书房晚了半刻钟?”空气有了一瞬的安静,未等到回答,女人的声音便又响起,“一刻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晚半刻、明日晚一刻,天长日久下来岂不是越差越多?”
太后的嗓音太过甜美馥郁,她做了十五年皇后、三年太后,将权力都变成了她美貌的一部分。郁仪知道她是在和少帝说话,一时间愈发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的动静。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可如何安之、为何安之,你又知道多少?”太后虽不疾言厉色,语气却沉,“哀家从不希望你读死书,却又不能不读书。你父皇在时向来手不释卷,你若不通晓文章,哀家又以何脸面去见你父皇?”
太后手边摆着的是堪舆师送来的黄纸,测定了先帝玄宫附近的吉壤,也是在筹备着为太后筑造陵寝梓宫。她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黄纸的封页,好像抚摸的不是纸,而是先帝的牌位。
“你从哀家这回去后,先去奉天殿站半个时辰再去读书。”这是太后最后的通牒。从始至终都未开口的年轻皇帝终于说了一个很轻的“是”字。
而后行过跪拜礼才从慈宁宫的南庑房退了出去。
孟司记恰到好处地上前来为太后的玉盏添茶水,太后靠着引枕不知在想什么,孟司记追随太后数年,知道她怕是在缅怀先帝,不由开口:“娘娘为何不问陛下为何迟来,万一陛下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金钗的流苏发出细碎的撞击声,重重叠叠的金银丝线编织成最精美的刺绣,太后雾鬓风鬟,金装玉砌,犹如雍容的牡丹,盛放在最成熟靡醉的时辰。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轻轻端起玉盏:“便是有理由又如何呢?迟了便是迟了,若君上自己都不能恪尽己责,又如何立德服人?”
孟司记不说话,太后喝过茶又说:“承缙在时,我尚能做个慈母,他既已仙去,我便要继承他的遗志,为他守好这个江山,也教好这个儿子。”
承缙是先帝的表字,太后提起他时,常以我自称,而不是哀家。
她语气虽不哀戚,孟司记却能理解太后的不易,她换了个话题:“娘娘,苏进士到了。”
太后先是疑惑地嗯了声,随即便想起了这个人:“是张濯推举的那个女进士。”
“是。”孟司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