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能报。”那人说,这就要将窗户下落,看都不看一眼于曼颐扶着窗棂的手。她急忙把手抽回来,对方已经不由分说落锁。声音隔了玻璃窗,变得闷闷的,她只能拍着窗户追问:“那你们下午还开么?”
“今天下午学校有事,”对方在窗户里应付道,“明日一早,和你哥再来吧。”
“哎!”
“哎!!”
“不行,我明早我——”
“喂!”
……
什么破地方!
玻璃倒是结实,敲了几下都没破,里面的人倒是忙不迭消失了。于曼颐急到一半也生出恼火,看来这些员工也不是本意如此,这上海滩,真是谁来谁暴躁,谁来谁恼火。
她恼火着一回头,发现上午被她气跑那小姑娘,正挽着一个成年女人的手,站在道路另侧嘲讽地看着她。
她朝于曼颐一拉下眼皮,道:“人家不要你吧,人家不要你吧——还嫌我们没名气,哼!”
“小芝。”她身旁那女人轻斥了一声,把她的得意喝停。于曼颐的眼神顺着她抚着小芝肩膀的手往上看,最终定焦到一张别有风情的脸上。
细眉,银盘脸型,黑发在脑后抓一个纺锤似的髻,戴珍珠耳环,又穿一身黑。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小孩嘴里念个没完的“我校长”。
姜玉校长。
于曼颐发现自己很容易被这些女人抓住眼神,头一个是方千,而后是霍时雯。如今这位姜玉,则是……比前两人,更让她移不开眼,就仿佛是女人年纪越大,越有韵味和吸引力。
她那点被画室员工气出的暴躁,全在看见姜玉的时候没了。
她看姜玉,姜玉也在观察她,一边看,一边教育她身旁的孩童:
“叫你出去发传单,不是叫你去和人家抢生源。报什么名,报哪里的名,都是人家学生自愿,你这样讨好和贬低,只会叫人把你当做骗子,生出反感……我为什么看你这样眼熟呢?”
她前面都在对小芝说话,最后一句竟朝向了于曼颐,将她吓了一跳。她人在绍兴十七年,哪里见过姜玉这样的女人?她又怎么会面熟她?于曼颐比她更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片刻之后,姜玉自己便想明白了。
“你是那个上了《申报》的绍兴女儿?”她颇为赞赏的看向于曼颐,“我早上刚翻过的报纸,你叫于……”
“于曼颐。”
“对,是很好听的名字,”姜玉用手拢住小芝的后脑勺轻拍,叫她不许没见识地张大嘴,“果然,还是想来上海学美术,对么?”
“是,想上函授,”于曼颐已经被她的话吸引,“那张报纸已经发出去了么?在哪里看?”
“到处都能看,《申报》么,到处都在卖,”姜玉道,“你自己还没看过么?街角就有报摊。”
“哪里?”
姜玉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抬起,腕上一个透亮的玉镯子。于曼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吉安路尽头的路口,与另一道更宽阔的马路交汇。她听见姜玉说:“那边是商业街,什么都有,你走过去找找,一定能找到卖报的。老板要是看过报纸,说不定还能认出你呢。”
他们所在的报名处在吉安路深处,虽说也有些商铺,但终归显一点冷清。但尽头那条街,于曼颐远远看过去,也能看见车水马龙,听见鼎沸人声——
那在于家有如天神降临一般的小汽车,她就这么望过去一会儿,就看见三辆开过。更别提还有拉黄包车的,卖花的,卖报的,还有她见都没见过的电车,顺着轨道前行,发出“铛铛”之声。
“人……”于曼颐有点恍惚,“人好多。”
“这算什么多?”小芝开口说,不过这次语气客气些,“只是有些商铺、大楼罢了。姐姐,原来你都没看到自己上的报纸么?那你快去买一张,翻开看看呀。”
“我……”于曼颐迟疑。
她去扫盲课,是学生们带出来的。去画室,是方千介绍的。虽说上课以后开始背着于家跑来跑去,但那……毕竟是绍兴啊。
于曼颐其实对自己去做一件事,没什么太大的信心,事实上,她也没试过。即便是这次,如此大逆不道地离开于家,那本质……也是宋麒计划得周密。
即便是到了上海,连报课的地方也在告诉于曼颐,你自己是给自己做不了主的。你想来报课,没有夫婿和兄长的陪同,你连报名表都是拿不到的。
“我……等我哥回来,”于曼颐说,“那条街有些远,我哥让我站在这别瞎跑,省得他回来找不着我。”